84

郭騎雲在照相館二樓抄收電報,門被明臺一腳踹開。明臺一把薅起郭騎雲的領子就往外拖。郭騎雲懵了,由明臺鐵青着臉把他一路拖下樓拖到街上。明臺下手一點沒客氣,拽開轎車車門一腳把郭騎雲蹬進車後座,郭騎雲哎呦一聲倒進去:“你他媽有病啊?”

明臺開車往外跑,郭騎雲看着道路,心裏明白了。

明臺知道了。

郭騎雲只能沉默。

明臺把車開到一處庫房門口,拽着郭騎雲領子往外拖,郭騎雲掙開:“我會走!”

明臺用眼睛剜他,一偏下巴:“開門。”

郭騎雲踉踉跄跄去開巨大的倉庫門,明臺一腳把他踹進去。郭騎雲有火不能發:“你是我長官,你抽我我都沒辦法。到底想幹嘛?”

明臺拔出袖劍往麻袋上一紮,未脫殼的稻谷水流般撲出:“你告訴我,這是什麽?”

郭騎雲恨恨整理領子:“你發瘋就為這個?未脫殼叫水稻,脫殼叫大米。”

明臺壓着嗓音:“廢話! 這一倉庫是他媽什麽時候收上來的?”

“……這幾天。”

明臺幾乎咆哮:“現在幾月份!”

郭騎雲終于也怒了:“你有完沒完?到底發什麽瘋?”

明臺上前用前臂鎖住他的脖子拿袖劍比劃他:“我不學無術我都知道!現在壓根不是收糧的時候!這些糧哪裏來的?哪裏來的?這他媽沒脫殼這是連糧種都收上來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你們讓老百姓吃什麽!”

郭騎雲一把推開他:“全是赤化區高價走私來的!你滿意了?”

明臺眼睛發紅:“走私?你說得輕松,黃浦江長江都被日軍封鎖了,這一船船糧食咱們的力量怎麽運來?跟僞政府有關系,是不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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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騎雲吼:“對,咱們跟汪僞合作的!這一次七千擔,之前還有,之後還會有!僞政府的倉庫這兩天也在填倉!你打算怎樣?把這些糧炸掉?燒掉?”

明臺面部肌肉輕微抖動,拿着袖劍的手也抖,郭騎雲明白他現在恨不得捅死自己:“你把我殺了,接替我的人很快就會來。”

明臺吞咽一下,咬着後槽牙:“春耕之時,赤化區要餓死人的。”

郭騎雲冷笑:“你冷靜一下。赤化區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同情共黨?這一次我不會跟上面報告,你以後也少發瘋!神經病!”

明臺扔了郭騎雲,自己開車回去。開到半截把車停到路邊,拿着香煙火柴,下車點煙。

他會抽煙。

當初刺殺陳箓的時候他稀裏糊塗槍殺了個保镖,回黔南整宿整宿做惡夢,完全無法睡覺,兩只眼睛陷下去。王天風沒說話,遞給他一支煙。

明臺哆嗦着吸一口,咳得眼淚長流。

王天風給他敲背,他們倆默默地抽完一支煙。

明臺用牙咬着香煙濾嘴,慢條斯理往外噴煙。他在煙幕後面眯着眼,出神。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看這個靠着車抽煙像是拍廣告畫一樣的年輕男子。

明臺回家,明誠正關明樓卧室門,手裏端着托盤,托盤上擱着空杯子。明誠看明臺氣勢洶洶回來,用手指一比:“噓。”

明臺輕聲道:“大哥大姐呢?你臉怎麽腫了?誰能這樣打你?”

明誠嘆氣:“大哥有點低燒,睡了。大姐今天……不是很愉快,在卧房休息。你上去送碗姜湯。——你身上什麽味兒?你抽煙?”

明臺沒反駁。

明誠伸手想摸他的臉,手擡一半,覺得尴尬,又放下。

“換件衣服再去送姜湯。大姐讨厭煙味,除非你想挨家法。”

明臺沉默一會,突然道:“大哥在替僞……新政府做事。”

“家裏不準談政治。”

“大哥的職業不能說嗎?不好意思說?”

“別讨打。”

“大哥是漢奸嗎?你是漢奸嗎?”

明誠有點被明臺吓到。明臺一貫聰明,什麽都不強求。他第一次出現這種執拗希冀的表情,明誠幾乎不忍心看。

“大哥在做什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在為他做事。”

明誠端着托盤打算繞開明臺,明臺跨一步攔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們倆是黑,還是……赤?”

明誠微笑:“我從小就在琢磨一個問題。我看到的黑色是你看到的黑色嗎?我看到的赤色是大姐看到的赤色嗎?我們到底是靠什麽确定的呢?”

明臺強行笑:“我繞不過你。直接講吧,你們倆現在的工作是賣國還是報國?”

明誠深深看着明臺:“報國不是工作。是信仰。”

明臺敲明鏡的門:“大姐,睡了嗎。”

明鏡應道:“明臺?快進來吧。”

明臺把熱姜湯放到床頭櫃上,跪在明鏡床頭,抵着床邊不吭聲。明鏡帶着熱氣的手撫摸明臺的脖子,頭發。明臺幼時受了委屈就這樣,跑到她房間求安慰。

“我法文真的是,忘得差不多了。你幫我看看,這是個什麽字?”

明臺擡起頭,看明鏡在看法文版的《伊利亞特》。那是一段話,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說的。

将來,有人路經此地,架着帶坐板的海船,破浪在酒藍色的洋面,眺見這個土堆,便會出言感嘆,那裏埋着一個戰死疆場的古人,一位勇敢的戰士……

明鏡笑:“明臺念法文就是好聽。”

明臺故意放緩語氣,輕輕念着,念得明鏡犯困,安靜睡着。

阿香在明園,老管家打電話來說,明天到上海。今天晚飯得明誠來準備,在廚房黃色的燈光裏忙碌。明臺手插褲兜站在樓梯中央向下看,如臨深淵。客廳沒開燈,幾乎浸沒入黑暗。

明家是一艘駛在暴風眼的船,穿過未知可怖的海。

……還好有廚房的燈光。

明臺恍惚想,還好那裏仍舊有光。

光裏人影晃動,明誠忙得團團轉,油煙水蒸氣,和在法國時,一樣一樣。

明樓今天剛醒就頂着寒氣往外沖,本來不大舒服,受了寒風,還發了頓脾氣,回來就有點燒。大姐給明誠臉上滾雞蛋,滾了半天氣道:“你大哥打得?”

明誠幹笑,扯到嘴角抽氣:“我自己打得。對不起,大姐。”

明鏡默默滾雞蛋。

滾完雞蛋明鏡扶着額頭。她今天确實受了驚吓,也受了凍,阿香不在,明誠沒辦法:“大姐你去睡會?光腳走那麽久,去泡泡澡祛祛寒氣,我熬點姜湯。”

明鏡拍拍他的臉。

明誠在廚房忙了半天,轉身看明臺站在門口:“過來幫忙。”

明臺有點觸景生情:“哥,你想不想法國的日子。”

明誠頓了頓:“去擺臺,叫大姐。”

明臺動動嘴唇,終究沒說下面的話。

明樓睡得不踏實,迷茫中聽見房間門打開,明誠在他耳邊輕聲道:“大哥,今天一天沒正經吃東西,要不要起來吃一點?”

明樓睜眼,翻身親吻明誠的臉:“疼不疼?”

“沒事。”

“明臺纏着你了。”

“你聽見了?”

“嗯。他問我是不是漢奸。你是不是漢奸。”

明誠笑一聲:“明臺需要一點心理上的支撐……咱倆必須不能是漢奸。”

明臺九死一生偷來的情報很有用。英美在秘密接洽日本,打算用犧牲捷克斯洛伐克的慕尼黑會議的方式犧牲中國。歐美國家正在誘降國民黨政府,力求中國能在戰争局勢之中塞飽日本,拖住日軍。

“家裏來信,非常困難。糧食大量被走私,今年春天勢必要饑荒。正在想應對策略,咱們自己的貨幣也一直沒放棄籌劃。”

明樓躺在黑夜裏,摟着明誠:“這是打着餓死咱們的主意。”明樓沮喪,“我能做到的,太少。”

“咱們的銀行一旦建立,你運作的黃金就都有用武之地。”明誠輕聲道,“大哥你手下的黃金有多少了?當年蕪湖金庫才一千多兩,你賬面上有三千兩了吧。大哥,你很了不起。”

明樓笑:“你忘了件事親愛的。”

明誠正動情:“嗯?”

“這個月你忘給我放饷了。”

“……抱歉。”

一大早明臺生龍活虎無憂無慮:“早啊大哥大姐明誠誠。”

明誠系着圍裙一手碗一手粥勺:“阿香今天到吧?我想念她。”

明鏡笑盈盈看着明臺吃東西:“過兩天有空沒?要不要去相親。”

明臺停止咀嚼,鼓着腮幫,驚恐地看明鏡。

明誠做鬼臉。明樓沒表情。

明臺飛快咀嚼,不高興道:“幹嘛老是我?大哥怎麽不去?再過幾年大哥都砸手裏了!”

明樓拍案而起,明臺奪門而去。

早晨上班前,明誠特意打電話慰問梁組長太太,剛死了弟弟,不要難過。

上午去七十六號,梁仲春左邊臉上貼着膠布。老遠看見明誠就冷笑:“誠兄弟,不厚道。”

明誠呵呵:“你仗義。拿你左臉陪我右臉。”

明誠右臉腫着,嘴角有淤青,打得夠狠。梁仲春無話可說,等了一會兒:“誠兄弟,你以後什麽打算?”

明誠板着臉笑一聲。

梁仲春悵悵:“這人吶,得為自己多打算。我算看明白了。”

“有話說有屁放。”

梁仲春湊近:“我手頭有些糧要銷掉。有興趣嗎?”

明誠大驚:“你也太大膽了,剛入庫呢!”

梁仲春呲着牙:“這裏面門道多了。不過不必擔心,這些糧本來也是……編外計劃。”

明誠用嘴唇叼着未點的煙:“我得考慮考慮。這時候偷糧,不要命了。”

梁仲春拍拍他。

明長官按鈴:“明秘書長回來了嗎?中午叫他幫我訂餐。”

秘書處的秘書回答:“還沒有。”

明長官中午要請客,指定明秘書長去訂。秘書們覺得明秘書長就是得力,連訂餐都只讓他去。

當然明長官的意思是,讓明秘書長去訂餐,就不用花自己的饷。每個月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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