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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九年元月十七日,新政府經濟專門委員會委員,財政部首席顧問明樓參加“遠東經濟研讨會議”。這是日本經濟學家專門研究殖民經濟的會議,明樓作為唯一的中國人破例參加。

影佐祯昭格外看得起明樓,他明白中國人,深知只有用中國人治中國人,才能達到最理想的效果。日本太小,吞下中國太難,馴化一部分中國人例如汪兆銘,才符合長遠利益。政治上有汪兆銘,那麽經濟上再來個明樓,也無不可。偏偏日本國內軍部群情激昂,非要征服整個支那,一口吞下這個龐然大物。松機關負責經濟戰,岡田芳正這個笨蛋卻是個赳赳武夫,基本不懂經濟。關于扶用明樓,影佐祯昭細細考量過。明樓的父親死因是個問題,但明家從來一口咬定是劫匪劫財殺人。明樓本人逐利,沒有特別的政治傾向,甚至有些親日。因為日本能為他提供一個比較安定的研究環境。

目前除了明樓,沒有更好的人選。

明樓參與這個會議,和日本經濟學家們讨論如何進行經濟戰。日本人在入侵中國之前就已經制定了詳盡的經濟戰略,現在要做的不過是因時制宜,适當調整。議題第一,關于新政府成立中央儲備銀行,發行中儲券,對抗國民黨法幣。議題第二,關于如何經濟封鎖困死赤化區。

封鎖共黨的地方是蔣汪政權心照不宣。赤化區鐵桶一般的圍堵,造成銀元大量流出。經濟封鎖之後赤化區和國統區以及上海之間一直有走私渠道,實際上蔣汪政府全都知道,為的就是把赤化區資本單向吸出。根據特務的報告,共黨的“淪陷區”裏市面上已經沒有銀元,形成可怕的流動性枯竭,他們無力購買藥品布匹。

明樓興致勃勃發言:“赤化區如此,也不能放松國統區。我向大會遞交了報告,這時候應該大量吸收法幣。法幣和英鎊直接挂鈎,必須想辦法令國民政府中斷這一聯系。”

明誠等明樓,等了半天無聊,溜達出日本經濟研究所的院子,在街角拐彎的地方買核桃。最近明樓用腦過度,這玩意兒長得像腦子,補補。用的是新發行的輔幣,锃明瓦亮的。核桃這東西吃多了膩,難道要跟花生一樣炸一炸?

明誠拎着一兜核桃,看見幾輛貨車過去。他連忙跑回車上,倒車出院子,遠遠綴着貨車。

梁仲春拄着拐棍,指揮着:“快點,卸車,裝進去。”

一串貨車後面跟個轎車,他沒看見。守門的看見日本旗,開車的一臉嚣張,畏畏縮縮上前盤問:“您您您證件……”

明誠看他一眼:“你們這什麽地方?”

守門的衛兵怕挨耳光:“這裏是糧倉啊……”

明誠甩給他一本新政府高級官員證件:“我這是明長官的車,把杠杆給我擡上去!”

守門的一看是明樓的證件,這位最近可紅,趕緊把攔路杠杆擡上去,明誠開車進門,一打拐拐到貨車邊上。梁仲春一看那車心裏就咯噔,就為着明誠開這車,他對這款車型都過敏。

明誠下車,帶一縷風進塵土飛揚的卸車場地。梁仲春一瘸一拐迎上去:“誠兄弟,好久不見。”

明誠冷笑:“這又是哪兒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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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仲春大驚:“兄弟我這是公幹,這倉庫是政府部門下設,兄弟負責車隊安全。”

“公幹。”明誠哼哼兩聲,“你蒙誰?現在幾月份?快春天了你過來填糧?你他媽哪兒收的糧?”

梁仲春苦笑:“誠兄弟,真誤會了。我也納悶呢,這春天填什麽倉?天地良心這真是蘇北收來的,具體我也不明白。”

明誠一挑眉毛:“蘇北?赤化區?共黨窮得都要上天了還給你們糧?”

梁仲春拄着拐,只能攤一只手:“誰說不是。”

明誠開車回去接明樓,明樓和幾個日本經濟學家相談甚歡,依依惜別,難舍難分。明誠就那麽等着,等到明樓轉身一瞬間,只有他才能看得出來的猙獰。

明樓恨不得把他們都突突了。

明樓上車,平複心情。明誠倒車,順便看他一眼:“頭疼嗎?”

明樓從牙縫裏冒出聲音:“經濟戰才剛開始。家裏必須要有應對方法。”

明誠倒車,開出院子:“很危險?”

“很危險。日本人第一步要大量吸收法幣,第二步就要用法幣大量兌換外彙。去年中英剛簽訂平準彙兌基金合同,上海能無限制供給外彙。等引起國統區通貨膨脹,孔家為了保住財産必定切斷法幣和英鎊聯系。法幣離開英鎊,只能是廢紙。”

明誠看着路前方,正在堵車,通行無望:“我看梁仲春押了好幾車蘇北來的糧食。這個季節,怎麽會有那麽多糧填倉?竟然是家裏來的!”

明樓閉着眼,拄着文明杖,咬牙道:“糧食戰。”

大姐有事回蘇州,帶上了阿香。明臺出門野,家裏沒人。明樓很疲乏,明誠伺候他睡下:“你午休睡一睡,想不想吃核桃?”

明樓捏他的手指:“不困。”

“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天麻水也不能多喝,止疼藥也不能多吃,那就多睡。閉着眼睛就困了。”明誠輕輕拍他,用氣音輕聲道,“睡吧,是不是困了……”

明樓呼吸趨于平穩。

明誠輕輕關上門,想着給明樓做點什麽可口的小點心,客廳的電話鈴突然一響,明誠跳起來撲過去接,氣急敗壞低聲道:“喂!”

明誠經營的眼線在電話裏急急忙忙聲音變調,明誠臉上一下子褪掉血色。

大姐被七十六號抓了。

方液仙的事情剛過去沒多久,明誠眼前一黑,扔了電話沖出門開車。明樓迷迷瞪瞪嘟囔:“明誠?”

沒回答。

他幾宿沒睡,實在撐不住,差不多算是昏睡過去。

七十六號直屬行動組和特別警衛隊有競争關系。特別警衛隊的吳四寶敢綁架方液仙,梁仲春真沒這膽,頂多就是收收保護費。吳四寶可以為了長官做一切髒活,特別警衛大隊要比直屬行動組得力的多,油水也多。梁仲春手下不服,一定要幹件漂亮事,一路埋伏布線抓共黨,抓去蘇州。倒真抓了個女共黨和她的手下。梁仲春的“妻弟”童虎覺得終于抓到一條大魚,審也沒審馬上帶着共黨分子回上海。

負責保護明鏡的暗線正好參與行動,只能偷着打電話給明誠。明誠開車跑去七十六號,撞見犯人們帶着鐐铐從貨車往下走,明鏡是最後一個,一身狼狽,踉踉跄跄。

明誠慌了,跳下車,大喊:“姐!”

明鏡披着卷發,身上只有一件旗袍,光着腳沒鞋子也沒襪子,寒風中控制不住地瑟縮。明誠被湧上大腦的熱血頂得眼前發懵,上前脫了大衣給明鏡披上:“姐,你不是去蘇州了?怎麽回事?”

明鏡面色冷硬:“還能怎麽回事?他們說我是共黨,把我抓來。你快讓你大哥來審我,是不是還要坐牢?”

明誠直直看着童虎,向他走過去:“鑰匙。”

童虎意識到自己可能闖禍了,把明長官姐姐抓來,此時倒也不慫:“她有共黨嫌疑,總該問明白了吧!”

明誠眼睛就那麽看着他:“鑰匙。”

梁仲春沒見過明鏡,一聽明誠喊姐吓壞了:“鑰匙呢?快着!”

童虎不情不願把鑰匙給明誠。明誠開了明鏡的鐐铐,用手拎着,遞到童虎鼻子前。童虎下意識去接,明誠一松手,一拳擂上面門。

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一聲脆響。

童虎要開槍,明誠一擰童虎胳膊下了他的槍,一腳踩到他腿彎上,童虎對着明鏡一跪,明誠用槍抵着他的頭:“王八蛋,你他媽找死都找不利索!”

梁仲春腿一軟:“誠兄弟!有話好說!”

明誠一腳蹬了童虎,擡槍瞄梁仲春,梁仲春拄着拐杖:“我們是執行公務,布控許久,令姐去得不湊巧……”

明誠真的動了殺心,他想一槍一槍崩了這些人。他修長的手指将要扣動扳機,明鏡道:“回家。”

明誠找回理智,看明鏡。

明鏡披着明誠大衣,轉身往那輛日本小旗飄揚的車上走。明誠跟着她,給她開車門:“您受傷沒有?”

明鏡繃着嘴。

明誠無法,只好開車回家。

明樓被摔門聲驚醒,他眯着眼,撐起上半身:“明誠?”

卧室門被猛地推開,明鏡站在門口,明樓瞬間清醒:“姐?”

明鏡理一理頭發,裹着明誠大衣,坐進沙發。明樓起床,一時間有些惶恐:“怎麽了?阿香呢?你們不是回蘇州了?”

明誠往外一仰下巴,明樓瞬間意會,家門外有七十六號的人跟着!

七十六號,不,日本人,從來沒放松過對明家的懷疑!

明誠往中間一跪:“大姐被設計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以為大姐到了老家就安全了,所以沒再繼續跟着。”

明樓咆哮:“你以為!你以為!所以大姐被抓了!我明家白養你了!”

明鏡突然道:“你們跟蹤我?你們倆跟蹤我?明樓你好大的膽子!”

明誠道:“大哥,大姐誤闖黑市,被七十六號的人當成共黨,應該只是誤會……”

明樓彎腰拎他的領子:“哪天大姐被殺了,或者我被殺了,屍體還要贖回來,你是不是也覺得是誤會?”

明鏡怒:“你沖他使什麽勁?你沖日本人使勁去!你沖那幫漢奸使勁去!”

明樓喘氣,他捏捏鼻梁:“好,我不沖他!”他拔腿往外走,明鏡一愣,一推明誠:“你快去追呀!”

明誠急急起身,跪太久爬了兩下,才跑出去,明樓開着車憤然走遠。

梁仲春團團轉,把明長官姐姐給綁了!他梁仲春不是吳四寶,沒他那個能耐,把方液仙殺了都沒事。童虎是他偷養外室的弟弟,直接叫他姐夫,是條得力的狗。這時候闖了大禍,要怎麽撇清?梁仲春罵童虎,罵童虎手下的行動隊,辦公室的門被一腳踹開,巨響簡直是爆炸。

明長官殺進來,盛怒沖天:“梁組長,你好大膽子,抓共産黨抓我家裏去了。”

梁仲春拄着拐杖力求不倒:“明明明長官……”

明樓慢慢地,微笑:“我問你個問題。”

“請請請講……”

“你們誰還記得我是特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梁仲春語無倫次:“誤會,誤會……”

明樓拔槍對着梁仲春溫和道:“我把你殺了,也是誤會。”

梁仲春搖搖欲墜:“我們查明事實,明董事長只是路過軍火黑店,與軍火黑店無關。”

明樓笑:“早不說?抓人之前怎麽不查明證據?”

童虎跋扈慣了,以前也沒見過明樓,脫口而出:“七十六號抓人不需要證據!”

明樓一槍下去,童虎的血撲梁仲春一臉。

“可以。”

明樓說。

明誠踩着槍聲到達門口,剛要進去,看左右無人,玩命掄自己一耳光,再往裏沖。明樓正轉過身要走,迎面看見臉上五枝雪茄煙的明誠,險些愣住。地上倒個死人,梁仲春一臉血污,明誠膝蓋上有土嘴角有血。

明樓冷聲道:“報陣亡撫恤。你打報告,我批條子。”

梁仲春和明誠對視一眼。

明樓殺了人,走出七十六號。

明誠小跑跟上去。

明樓坐進車裏,眼前幾乎是黑的。明誠打算開車回家,明樓強打精神:“臉。”

明誠回頭:“啊?”

明樓喘氣聲很粗,擡擡眉毛努力看明誠,伸手摸他的臉:“你用得着這麽使勁?”

明誠嘶嘶幾聲,在明樓手心裏蹭臉:“對不起大哥,一方面我覺得需要,一方面我覺得該打。”

明樓實在熬不住:“等我精神了,我得跟你講講道理。”

“大哥你養養神,我們回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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