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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大喊一聲:“姐!”
他猛地坐起來,眼前一黑倒回去。他捏着鼻梁,喘幾口氣,咳嗽一聲,大腦飛快回憶昨天發生的事情,眼睛到處轉着觀察四周。
上海弄堂典型的清苦人家,但不到棚戶區的地步。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只櫃子,一個頭發花白幹瘦的大叔蹲着翻舊報紙,只有一個側面,面目倒是和善。屋子中間燒着蜂窩煤小爐子,暖暖的橘色火光跳躍着。
環境判定,暫時安全。
目标大叔,目測體力遠在自己之下。
明臺心思轉了轉,條件反射去摸袖劍,才發現自己是全裸的。他手肘支着上半身,旁邊的書桌子上整整齊齊列着他身上的武器:領刀,袖劍,槍,綁腿匕首,……手表。
明臺清清嗓子:“您好?請問幾點了?”
黎叔在翻舊報紙,尋找當年的尋人啓事。餘光把床上年輕男孩瞬間之中迷茫猙獰微笑的表情轉換看了個透。年紀這樣小,已經是個稱職的特工……
黎叔輕輕嘆氣。
“早上六點。”
明臺小心翼翼接近自己的槍:“您是?”
黎叔還是沒看他:“你昨天晚上被人送到我這裏的。”
昨天晚上。
明臺記得自己被水草纏住,讓郭騎雲先跑,自己被刺骨的冷水凍得肌肉痙攣,然後稀裏糊塗掙紮出淤泥,順着河浜游,游到哪裏,有人背他,就失去記憶。
明臺捂着臉,他是打算自裁的。
背着他的人,是誰?誰救他?他夢到小時候明誠背着他回家,他玩累了就在明誠背上睡着,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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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明誠。
那是誰?
難道現在是個圈套?明臺驚悚起來,其實自己是被俘了?
黎叔忍不住:“你好好休息,送你來的人說你得自己回家。你看看你的右腿。”
明臺掀起被子——橫豎屋裏就一個大叔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右腿被精心包紮過,昨天在河水裏掙紮把皮膚勒破。
明臺冷靜下來:“你不是軍統的。更不是中統的。你是地下黨?”
黎叔沒回答。
“還真是地下黨……”明臺警惕起來。
黎叔短促一笑:“國共合作。”
明臺小心翼翼試探:“昨天送我來的是誰?”
黎叔不再說話。
明臺的衣服都晾在爐子上方。被熱氣鼓得飄飄蕩蕩。
“……西裝也洗了。”明臺看着完全變形的衣服哭笑不得。
“出任務穿那麽好做什麽。”黎叔翻報紙,“不洗不行,又是泥又是水,漚了。”
明臺看這位大叔莫名其妙親切。他有點沒心沒肺:“穿得好一點,出任務死掉了也能當殓裝。”
等了一會兒,沒見大叔回答:“您怎麽稱呼?”
“我姓黎。”
“黎叔。”明臺爬下床,一瘸一拐拿晾衣杆夠自己的衣服。襯衣褲衩幹了,西服徹底報廢。明臺決定回家就去翻大哥的錢包。
黎叔翻報紙,明臺穿着褲衩守着爐子也不冷,抱着膝蓋蹲在一邊:“我做夢沒亂說話吧。”
“哥哥姐姐亂叫。”
“哦。”
過一會兒明臺沒話找話:“您在幹嘛?”
黎叔瞥他一眼:“槍。既然拿到槍就要藏好。別在褲衩裏像什麽話。”
明臺完全不尴尬:“我也覺得對于褲衩的橡皮筋來說槍有點沉。”
黎叔手上不停:“我在找家人。所以翻當年的尋人啓事。”
明臺笑笑:“反正沒事幹,我幫你翻吧。”
黎叔完全不客氣:“認識外國字嗎?幫我看外文報紙。”
明臺撓撓頭:“認識三個國家的,勉強還行吧。”
明樓連哄帶勸讓大姐去休息,明誠淩晨才回家,一身水和泥,喘着粗氣。明樓把他拉進卧室,幫他脫衣服:“怎麽累成這樣?”
“到領事館附近我怕別人看見你的車,我跑去的。”
“快脫了,現在這個溫度,要不要給你熬點姜湯?”
明樓是真的不會伺候人,手忙腳亂幫倒忙。明誠笑笑:“幫我放熱水吧,我想泡泡。”
明樓連忙進盥洗室放熱水,明誠緩慢地把衣服全脫了,堆在地上,走進盥洗室,輕輕泡進熱水,滿足地打個哆嗦:“明臺沒事,送到黎叔那裏躲一躲。”
明樓轉了一圈不知道幹什麽:“要毛巾嗎?要浴鹽嗎?”
明誠沖明樓伸手,明樓握住他冰涼的手指。明誠看着明樓笑,笑着笑着眼眶紅:“大哥,我找到明臺的時候明臺趴在河邊,我一瞬間以為他不在了……”
明樓其實一直不敢問。他坐在浴缸邊,抱着明誠的頭,摸他的頭發:“明臺……明臺有他自己的人生道路。”
明誠嗓音哆嗦:“現在哪裏也不太平,有時候我想幹脆把他關在家裏算了。可是又關不住他。”忽然又生氣,“都是你!在法國的時候他到處亂跑,我不贊成,你那理由一套一套的。這下好了,跑野了徹底回不來了!”
明樓幹咽,這時候不能惹明誠。
門外有大姐的聲音:“明誠是不是回來了?明臺呢?”
明樓迎出去。大姐站在二樓走廊上往下看:“明臺呢?”
明樓笑:“明誠剛回來,明臺要在同學家留宿,沒跟着。”
明鏡心煩意亂:“他回來我要教訓他!”
明樓溫聲道:“大姐,你快休息吧。明天明臺回來我出力。”
明誠越想越生氣,心裏有火。洗澡完畢擦幹水爬上床,把明樓的胳膊攤開,枕上去,拒絕道晚安。
明樓低聲道:“明臺回來,外面講咱們家講得有鼻子有眼,我都快信了。”
明誠眨眼睛。
“說明臺回來搶家産。”
明誠笑一聲。然後咳嗽,不笑。
明樓有些疲憊:“我從來沒想過要明臺接我的指令。一想到他在外面出生入死,就是因為‘毒蛇’,就是因為我……”
明誠愣了一下,輕聲道:“抱歉,大哥。我不該發脾氣。不過對着明臺大哥的境界就不高了。”
明樓苦笑:“怎麽辦?我最近發現自己真不是聖人。”
明誠親親明樓的臉:“大哥,明臺出生入死不是為了毒蛇,是為了他的國和他的民。你要相信他。”
明樓沉重地閉上眼。
明誠給他一攪合完全忘了要生氣,伸手拍他:“好了好了,快睡。明天粱鴻志請你的牌局,去不去?”
明樓冷笑:“去。麻煩。”
明樓不愛和人玩棋牌。所有棋牌游戲在他看來就是數字游戲,掌握規律沒什麽難的,難度在于不要讓對方輸得太難看,非常無趣。
明樓另一條胳膊摟着明誠:“睡吧。明天一早,太陽出來,一切就好了。”
明臺幫黎叔翻了一早上報紙,翻着翻着自己看起來。黎叔問:“看什麽呢。”
明臺拿着一份法文報紙:“童話。海中仙女。大概意思是說……海中仙女不養孩子,把嬰兒丢給人類養。人類養大了孩子,海中仙女就接走。”
黎叔沉默半天,哦一聲。
早上明鏡起得早,站在門廳往外看。阿香準備早飯,明樓和明誠收拾整齊出來。明鏡看見明誠,氣道:“明臺呢?”
明誠低頭。
明樓笑道:“大姐你不能一邊催他去相親,一邊又不讓他進行正常的社交。要是他帶回來一個姑娘呢?”
明臺雙手插兜吊兒郎當走進來,一身西服一團草一樣扒他身上:“什麽姑娘?”
明鏡上前去打他:“昨天晚上怎麽不回家?非得明誠去找你?你衣服怎麽了?”
明臺撓頭,沒心沒肺:“昨天大家玩得高興打水仗,我一身都透了。誠哥去找我,我脫了衣服正晾着呢,幹脆就住同學家了。”
明鏡更生氣:“不會給我打個電話?”
明臺摟着明鏡撒嬌:“好啦姐姐,我錯啦,下次一定打電話。”他肚子一叫,咕嚕一聲。
“餓了?來吃飯。”明鏡拉着他進門,“你同學家不管飯麽?怎麽大早上就餓着回來了?”
明誠一聳肩。
明樓笑。
粱鴻志家一般周五有牌局,偶爾其他日子加一局。請了明樓好幾趟,再不去不合适。粱鴻志素以名士自居,吃的上面也不松懈,家裏廚子號稱“八閩第一”,在上海數得着。明樓在他家心不在焉吃了一頓晚飯,打了幾局牌。粱鴻志跟他笑:“你們七十六號真是有本事,審訊出這麽大的成果。”
明樓不動聲色:“丁主任李秘書長領導有方。”
粱鴻志大笑:“當年向忠發供出來地下黨的蕪湖金庫,經手的金條就有幾百兩。現在據說其實上海也有地下金庫。蕪湖那個早廢了,上海這個一直在運營。地下黨也是,打不死殺不絕,居然還有地下金庫!”
明樓微笑:“是啊,誰說不是呢。”
明樓從粱鴻志家出來,明誠問他:“吃的什麽?”
“嗯?”
“八閩第一啊,吃的什麽?”
明樓撓撓臉,想了半天:“……沒印象。不是你做的,我管他幾閩第一呢。”
明誠低聲道:“方液仙被綁架了。七十六號的人做的。”
明樓有點震驚:“這麽有名的實業家,七十六號也敢?”
“要錢。交給幫會人做的。方家交了錢,但我估計方先生應該已經被撕票了。”
“注意大姐的安全。”
“是。”
幾天以後,方家人又多花了二十多萬,才贖回方液仙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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