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軍統在上海的暗殺一直沒停過,傅宗耀如此級別的官員是第一個。新政府的官員家裏大批裁人,信不過的仆人全趕走。政府首腦們震怒,要求馬上懲辦兇手,以儆效尤。街上戒嚴,日軍進租界搜人,法租界和公共租界毫無辦法。

日本人強勢進占工部局的席位,公共租界工部局原本沒有“japs”的位置。日本人用武力往工部局裏塞進五個候選人,等四月份選席位。去年開始日本叫嚣和法國簽訂租界防務協定,要求租界防務交給日本人。

租界還沒有松口,但英法已經從華北撤軍,天津法租界差不多要妥協,上海不遠了。

明家平靜安逸。

就是街上大範圍的戒嚴,明臺被關在家哪裏也不能去,天天跟明鏡抱怨:“查兇手就查兇手呗,大張旗鼓的唯恐兇手不趕緊跑嗎?”

持續到一月七日,戒嚴才有松動跡象。一大早明臺頭頂一顆香菇對明鏡道:“姐,我要出門。”

明鏡看他頭上的香菇:“你頭上那是什麽?”

“發黴了。長蘑菇。”

阿香很鎮靜:“小少爺不要胡鬧。香菇還給我。”

明樓打開門出來,戴着眼鏡。明誠從樓上下來,在樓梯中央看到明樓的眼鏡,若無其事地臉紅一下。

明樓看他微笑:“早啊。”今晚?

明誠清清嗓子:“早。”行啊。

阿香端上米粥,明樓很禮貌:“阿香廚藝真是太好了。”等我。

明臺拿着一顆香菇念經一樣哀求明鏡:“姐,今天我以前的同學搞舞會,你就讓我去嘛。”

“街面上這麽不安穩,你不是剛去過海軍俱樂部?”

明誠笑道:“一群孩子在一起跳跳舞,我看也挺好,明臺閑不住。您再把他關得離家出走,反而找不着他。是吧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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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呲着牙微笑。

明鏡終于點頭:“那你注意一點,早去早回。”

明樓斯斯文文喝粥:“今天中午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政府茶話會。”

明鏡冷笑:“大禮拜天的,辛苦你們了。”

明樓苦笑:“姐。”

明誠狂吃東西堅決不說話。

吃完早飯明樓坐客廳看報紙,明鏡和阿香在屋裏。明臺拎着一套西裝吧嗒吧嗒跑下樓:“明誠誠你幫我熨一熨。”

明誠着急出門:“你叫阿香熨,我出去一趟。”

明臺不滿:“阿香熨壞一套了!這一套再壞了我穿什麽?拜托哈。”

明臺把西裝往明誠懷裏一塞,轉身跑上樓接着不知道搗鼓什麽。

明誠無奈,拎着西裝轉一圈。明樓安詳看報紙,翻一頁。明誠看他半天,明樓終于裝不下去:“你……幹嘛?”

明誠笑:“大哥你沒事兒?”

明樓看看明臺的西裝,再看看明誠的壞笑:“我的主意你都敢打?”

明誠把西裝兜頭一按:“就你閑着!盡心點啊,要不然明臺又去跟大姐告狀——順便告訴你,下次明臺生日大紅包從你的饷裏扣。我中午回來接你。”

明樓一聽有點激動,剛想反駁,明誠急匆匆離開。明樓拎着西裝,看明誠的背影。

“小樣。”

虧我還戴着眼鏡。

明鏡指揮阿香收拾去明堂家看明衍要帶的東西。

“本來二號就該去,死了個誰誰跑了個誰誰人心惶惶的。這些家夥也會挑日子。阿香你跟你爸媽打電話拜年了沒?”

阿香清脆應着:“元旦那天就打啦。爸爸叮囑我不要偷懶,明園一切都好。年前去的那個人怪怪的,爸爸安排她做些輕活,她做了幾日就辭工,說是要回老家。”

明鏡沒放在心上:“她年紀大了,多給她一些錢。”

阿香嗫嚅幾下:“她說要看阿誠哥,就看一眼。”

明鏡做生意的,哪裏不知道什麽意思。看一眼就有看兩眼,看兩眼就要留下。現在上海大戶人家往外趕人還來不及。

明鏡把這個話題撂開,阿香也不敢提。

七十六號方寸大亂。軍統敢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刺殺上海市長,下一步要殺誰?丁李二人不夠級別見汪兆銘,被周佛海一頓痛罵。然而這次七十六號的确冤,千防萬防,內鬼最難防。大戶人家自查,新政府各機構當然也要自查。檢舉揭發到處抓軍統,殺傅宗耀那個廚子早跑了。

周佛海主持新春茶話會,大家和和氣氣,周圍的守衛都別着槍。明樓滿面春風進來,明誠跟在後面。會場不讓帶槍,他倆誰都沒拿槍。每次明樓來得都不是很早,一進門目光亂七八糟往他臉上掃。

陶希聖叛逃之前跟他關系最好。

他不知道被檢舉揭發多少次了。陳公博和周佛海一直沒動靜,明樓忙着主持輔幣問題,沒有計較。輔幣現在一切都按照計劃,很快能進入市場。傅宗耀一死,等于是個難得的喘息機會。

明樓挨個寒暄,明誠跟在後面一個一個認。

粱鴻志,以前能跟汪精衛平起平坐,是僞維新政府頭頭。後來被日本人削了。

盧英,警察局長……長的斯文,八面玲珑,裝模作樣。

羅君強,官瘾堪比毒瘾,專程為了做官從重慶跑來當漢奸。脾氣太臭,汪兆銘給他個邊疆委員會委員長,也算是“封疆大吏”,他倒挺滿意。

丁默邨,鬼鬼祟祟畏畏縮縮,陰壞。看見明樓不吭聲,态度不好不壞。

李士群……他倒是跟明樓熱情。明誠十分好奇他,好奇他到底能有多卑鄙,好奇他的下場會是什麽。

明誠跟在明樓後面,手臂上搭着他的大衣,拿着他的文明杖,把所有漢奸噴一遍,心裏舒坦不少。明樓找到自己的位置,入席。明誠默默退到最後秘書跟班們的地方,看着明樓儒雅地聽人說話,溫和地發表意見,春風化雨地打機鋒。這一屋子賊眉鼠眼的,被明樓對比得不堪入目。

明誠十分驕傲。

冗長無聊的會議開了許久。周佛海講話完畢,明樓十分歉意起身,走向洗手間。明誠看他的背影,眼神動了動。

洗手間裝飾得非常豪華,明樓在豁亮的鏡中的儀表如王者般輝煌。

他低着頭洗手,洗得很認真。旁邊突然冒出一個人,他急切地跟明樓接暗號:“毒蛇,戴老板緊急指令。”

明樓瞟一眼鏡子,還是洗手。

他的手指結實有力,沒有明誠的秀氣,上面捏着無數人命。在水流中活動一下,水花飛濺。

那人更着急:“毒蛇,戴老板說你在上海區做得不錯,現在有緊急指令。”

明樓終于冷笑:“誰是毒蛇。”

那人一愣:“你呀!”

明樓慢條斯理摘下眼鏡,低笑:“戴老板。所以你是軍統的人?”

那人高興:“是的!所以毒蛇請接收戴老板指令!”

明樓看着眼鏡惋惜,可惜了,本來晚上還要用的。他突然道:“我這眼鏡,挺貴的。”

那人看明樓不上鈎,急得要死:“你在說什麽?為什麽不接頭?”

明樓終于正眼看他,一掰眼鏡片:“軍統的人不能留啊。”

那人還沒說什麽,眼前一花,只覺得一陣風溫柔拂過他的脖子,他再無活下去的機會。

明誠跑到洗手間,洗手間一地狼藉,血噴得到處都是。所以明誠最恨這種殺人方法,一塌糊塗,明樓要敢在家這麽搞——不過明樓到底怎麽做到的?他身上倒幹淨。

明樓洗眼鏡片,洗了半天嘆氣,到底是髒了,沾了血,配不上在最溫存的時刻使用。

他把眼鏡一撂,非常紳士地趄趄身:“抱歉,親愛的,我會盡快重新訂做一副眼鏡。”

明誠微微一仰下巴,也趄身:“我接受你的道歉。”

明樓走出洗手間,咬着牙笑:“試探我,卻找這麽個不入流的。不知道是李士群還是丁默邨的主意。我搞經濟搞太久,有人忘了我也是特務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了。”

這種笑又來了。明誠壓壓嘴角,明樓徹底被激怒,一群笨蛋。

日本領事館一片喧嘩,有人襲擊了一名秘書,搶走了文件。憲兵隊沖進領事館捉人,淩亂的腳步追着人影。明臺趁亂摸上頂樓,撬開檔案室,一閃身鑽進去,輕輕關上門,繞開前面的櫃子,開始撬保險櫃。他于開鎖有點天分,外面的腳步聲和槍聲擾亂了他。天氣很冷,他一臉汗。

明誠開車載明樓回家。洗手間裏倒個死人,會場裏一絲驚奇都沒有。那個不知名的小人物,就那麽死掉,消失,沒有用處。

“大哥,你的軍統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明樓拄着文明杖閉目養神:“他們知道有個‘毒蛇’,但不知道毒蛇是誰,所以用這麽愚蠢的方法一個一個試。”

“明臺……明臺應該是過去了。他跟我去過一趟海軍俱樂部,還旁敲側擊地問我領事館跟海軍俱樂部地形像不像。”

“嗯。”

明誠實在忍不住:“大哥……我後悔了。”

明樓攥緊文明杖,不說話。

領事館前面一片池子,是活水。明臺拉着郭騎雲就往下跳,郭騎雲水性糟糕,差點淹死。明臺拽着他,游出地下水道。水道連着河浜,郭騎雲筋疲力竭爬上岸,遲遲不見明臺上來。日本憲兵又不傻,當然知道沿河浜追,郭騎雲聽日本兵那特別的機械的腳步聲愈見逼近。

“你磨蹭什麽!”

夜色濃重,郭騎雲看不清明臺的表情,只聽他咬牙切齒:“我讓水草纏着了!”

郭騎雲要跳下去幫他割水草,明臺怒道:“別下來!你沒聽見聲音嗎?追上來了!”

郭騎雲急得團團轉:“那你怎麽辦?”

明臺把微縮膠卷扔給郭騎雲:“趕緊滾蛋!別被抓住!”

郭騎雲接住膠卷,聽見明臺手槍上膛的聲音,馬上明白他要幹什麽:“你他媽真當自己是王天風了!你想幹嘛?”

明臺揪住郭騎雲領子,郭騎雲一下趴地上:“我他媽要是王天風我第一個斃了你!你個癟三一臉叛徒相!趕緊滾!”

郭騎雲還想說話,明臺一發狠,一蹬河岸,仰面沉進河底。

王天風當年給郭騎雲上的第一堂課第一句話:間諜不能被抓住,寧可自裁。

郭騎雲一抹臉,在零星的槍聲中拔腿就跑。

明鏡裹着披肩,站在大門口。阿香勸:“大小姐,小少爺說了,他要是玩得晚,今天晚上就不回來了。”

明鏡不聽:“我等他,等他回家。”

明樓和明誠走回家門口,看見明鏡單薄的身影,背着光那麽站着。明樓道:“大姐?你怎麽了?”

明鏡哽咽:“我心慌。我等明臺。”

明樓看明誠一眼,明誠笑道:“大姐別急,我去找找。您知道我開政府部門的車,這麽晚了上街方便點。”

明誠跑出院子去街對面開車,明樓扶着明鏡回去。明樓輕聲道:“大姐,明誠去找了,你放心。”

明鏡忽然抓着明樓,流淚道:“明樓,你聽姐姐一句勸,回法國吧?把兩個小的都帶走,行不行?”

明樓心酸:“姐姐,我現在……走不了。”

阿香去廚房燒水泡熱茶,明鏡下死勁捏明樓的手:“我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你被……被……而且還是自己人……”明鏡的眼淚砸明樓手上,砸得明樓也流淚。他無力解釋,無法解釋,只能反複低語:“我真的走不開……等……等戰後,一切平定下來,我就回法國,好不好?姐姐你放心……”

明臺迷迷糊糊醒來,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背着。時光在瀕死的時候會倒轉,他回到小時候,逃學逃家玩得忘乎所以,被明誠逮住,也是這樣背着他回家。

……看來這次要回家了。

望鄉臺在哪裏?

明臺嘟囔:“明誠誠,回家呀。”

背他的人聲音發抖:“回家。”

明臺就笑:“殓裝不錯……還是大哥親手熨的……”

他昏過去。

明誠背着明臺鑽進弄堂,七拐八拐敲開一間房子。開門的人看見明誠一愣,明誠急切:“黎叔,快點,藏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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