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元旦明誠還是忙,明樓罵完人,他又出門,急匆匆。

明臺蜷在沙發上抱着抱枕:“大過年也不休息?”

明誠沒搭理他,一溜小跑出去,明臺豎着耳朵聽引擎的聲音在零星爆竹聲中走遠。他站起來伸個懶腰,逛蕩到明樓書房門口,一本正經敲門。

明樓應:“進來。”

明臺倒在明樓的沙發上,接着曬太陽。曬着曬着打個哈欠,翻身。

明樓看他一眼:“你沒有功課?”

明臺笑:“當然有,還挺難。”

明樓走過來,坐進單人沙發:“在香港上學感覺如何?”

“哦,還行。”

“還行是什麽意思?意思是風雨無阻上課門門課程都優秀,包括拉丁文?”

明臺縮在靠枕後面呵呵笑。

明樓心平氣和:“明臺,你在上學嗎?”

明臺突然睜眼直視明樓:“大哥,你是漢奸嗎?”

明樓冷笑:“不容易,昨天進門到現在,終于叫我一聲。”

明臺思考狀:“如果我不上學了呢?大姐會生氣嗎?”

明樓微微眯眼:“打斷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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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舍不得。”

“我舍得。”

明臺站起:“你這沙發太硌。不舒服。”

他用手抓抓東撅西翹的頭發,繼續回客廳躺着,一邊嚷嚷:“阿香,中午吃什麽?我不要昨天晚上的剩飯。”

阿香在廚房的聲音飄來:“大小姐吩咐要把剩飯吃完為止。”

明臺長胳膊長腿在沙發上無法安放,拿靠枕蓋臉。年夜飯弄得那麽豐盛,剩下幾天全吃剩菜。他曾經激烈反對,反對無效。

中午明鏡明誠都沒回來。大家昨晚上守歲,元旦時都像蟄伏的動物,貓在家裏不出來,過年的第一天反而有種靜谧的孤寂。明樓和明臺吃昨晚的剩飯對付了。

“我好想誠哥的手藝。哪怕是牛排呢。”

“閉嘴,吃飯。”

中午吃完飯,明誠才回來。明臺依舊賴在沙發上,堅決不起身。明樓下午要去給汪兆銘陳公博周佛海一個一個拜年,明臺舉起手,搖一搖:“幫我祝汪兆銘新年快樂。”

明誠一身海軍制服,幫明樓也穿上:“你白天別睡太多,傷精神,晚上睡不着。”

明臺仰臉看天花板:“誠哥你會不會有時候想咱們在法國的日子。以前不覺得,現在看來那時候太幸福了。”

明樓什麽都沒說,默默走出去。

明樓明誠一走,明臺一個猛子跳起,跑上樓。

汪兆銘門口停了不少車,明樓不是最先到的。過年拜年最好是下午,畢竟上午都補眠。明樓吩咐明誠等着,自己進汪公館。司機們有一些都認識,特別是主家關系不錯的。明誠坐在車裏,放眼一看,司機們分兩撮,主家是陳璧君“公館派”的一撮,主家是周佛海“CC派”的一撮。明誠哪一派都不是,明樓現在還沒明确進入派系,兩邊都拉攏他。

明誠看了一會兒,叼根煙下車,交叉兩條腿靠着車門發呆。

陶希聖出來,瞥明誠。明誠根本沒看他,對着另一個方向微微點頭。陶希聖沉默上車。一會兒高宗武出來,明誠還是出神一樣,緩緩一點頭。

陶希聖和高宗武一前一後,坐車離開汪公館。

傅宗耀來得最晚,看到明誠靠車站着,皮笑肉不笑。他身邊的保镖認得明誠,惡狠狠地瞪他。明誠把手揣在大衣兜裏,倚着暖陽冬風專心致志想自己的事情。

傅宗耀一甩手走進汪公館,明誠面無表情在心裏跟他道別。

汪兆銘中過槍,子彈一直沒取出,身體不是很好。大家拜年也就點到即止,混個過場不敢耽擱太久。傅宗耀卻被汪兆銘單獨留下長談,直接進汪兆銘的書房。他路過明樓的時候,微微一笑。明樓忽然對他很友好地點點頭,表情友善。傅宗耀倒是愣了,明樓徑自離開。

明誠叼着煙一直發呆,發呆到明樓出來為止。明樓戴手套,拄着文明杖,慢慢過來上車:“等無聊了吧。”

明誠收回渙散的目光,坐進車裏:“不無聊。挺有趣。這些司機……我有一點新發現。”

“嗯?”

“我發現司機的往來能更直觀地看出派別。主家可能需要裝一裝,但私底下來往密切,司機們熟絡,有時候卻忘了裝。”

“比如?”

“陳公博和周佛海針鋒相對,他們的司機關系不錯。”

明樓大笑:“這個信息觀察得好,但這是必然的。官場。”

“……哦。”

元旦當天酒樓茶館照常營業,下午漸漸熱鬧。明鏡從公司出來,直接到她自己名下的茶樓,興沖沖地走進一間茶室:“這麽說,我帶回來的兩箱藥用上了?”

黎叔點頭:“派上大用場。多虧消炎藥,我們的人得到了很好的醫治。”

“那家醫院可靠嗎?大家在那裏休養真的安全嗎?我聽說那是國民黨名下的機構……”

黎叔對着明鏡笑笑:“醫院很可靠。醫院的院長……是我們忠誠的戰士。”

明鏡坐在黎叔對面,略略往前探身子:“我申請也參加一切戰鬥。我要真正地加入組織。”

黎叔深深地嘆氣。明鏡誤會了他的意思,面色發紅:“我知道,我的兩個弟弟現在……不清不楚。我不能解釋什麽,我只能保證我自己的忠直。”

黎叔想搖頭,又不知道怎麽跟明鏡解釋。他是個足夠睿智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人世人事經歷得太多,現在也不能闡明這種赤忱丹誠近乎慘烈的因緣。也許其實極度簡單,只有兩個字,報國。

報國而已。

“我們當然信任你。只是組織需要你的身份,你的身份更自由,更方便。你看,你能出入香港,幫我們弄到藥品。我們大部分上過通緝令,你就是我們溝通外界的眼睛嘴巴。鏡目……以觀鏡天。”

明鏡嚴肅:“好的,我明白了。還需要藥品麽?”

黎叔點頭:“的确需要。但不急于一時,不要貪功冒進。你要切記,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好組織通往外界的道路。你是我們的‘鏡目’,知道嗎?”

明鏡堅定:“是。”

明樓明誠下午回家,心情愉快。明鏡正好心情也挺愉快,招呼他們:“來來來,喝茶嗎?不錯的茶。我喝不出好壞,明樓一貫嘴刁,過來品鑒品鑒。”

明誠大笑,明樓無奈:“大姐,您這是誇我?”

明鏡正色:“先去把你身上的狗皮換了。”

明樓咳嗽,回屋換衣服。明誠聰明,一進家門就直奔樓上換衣服,不在明鏡跟前礙眼。

“明臺呢?”

“阿香說出去了。”

傅宗耀被汪兆銘單獨留下談話,甚至談到将要組建的中儲銀行。在他光輝的未來裏,沒有明樓的份。他志得意滿,回家獨酌一頓以示慶祝。他最信任的家仆兼私人廚師上樓給他送下酒菜,下樓告訴傅宗耀的保镖們主家睡了,不要打擾,最終若無其事離開傅宅。

等到保镖們察覺不對,沖上二樓,傅宗耀躺在床上,一地一床的血。

明臺開着車,和郭騎雲來到市郊一座灰突突的倉庫——香港來的兩船鴉片,一大部分還沒來得及被運走,在這裏等待拆貨。郭騎雲和明臺清理倉庫看守布好炸藥。郭騎雲動作麻利:“必須要快,傅宗耀一死市區肯定要戒嚴。”

明臺叼根煙,慢條斯理吸一口。郭騎雲有點愣,明臺抽煙的姿勢真是挺眼熟。

明臺笑:“上車。”

他一彈煙頭,點燃引信,開車沖了出去。

“一倉庫鴉片,看守竟然就那種身手的烏合之衆,情報準确嗎?”郭騎雲将信将疑。

明臺答非所問,又像自言自語:“明家家規,不能吸煙 。”驚天動地的爆炸震得郭騎雲腦子一響。他回頭一看,濃煙火光奔湧騰空。

“不能怪傅先生,大概來提貨的人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吧。誰知道呢。”明臺的聲音在郭騎雲聽來只有細細一絲。他看見明臺在明滅火光中潇灑做一個虛拟脫帽禮:“新年快樂,上海人民。新年快樂,老大老二。”

新年快樂,傅先生。

晚上明臺回家顯然也挺高興,說話聲音有點大。晚飯終于不用吃剩菜,明臺興致勃勃跟明鏡撒嬌:“大姐,大哥誠哥送我生日禮物是一根皮帶,新年禮物還是一根皮帶!太應付差事了!”

“以後讓他們直接給你錢!”

明樓一聽:“別別別,給錢不是更應付?明臺要什麽?不如送你表?”

明臺無意道:“現在定情才送表,這叫‘表心意’或者‘表心儀’,大哥你送我表?噫,好冷。”

明鏡敲明臺額頭:“這孩子!”

明誠端莊地吃東西,明樓看他一眼,他翻個白眼。

第二天整個上海在過年的寂靜與疲憊中轟動:死了一個上海市長,跑了兩位高級官員。

明鏡心有餘悸地看報紙。她看阿香在外面晾衣服,低聲道:“我說什麽來着?家賊難防。家裏人都必須知根知底。你們看!竟然給自己十幾年的仆人殺了!”

明樓道:“別讓阿香聽見,傷小姑娘心。”

“阿香自然不會,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明鏡更堅定了經營鐵桶明家的決心。倒不止她一個人這麽想,很多大戶人家紛紛自查人員。

市郊爆炸一個倉庫,這條消息反而相對不引人注目。明臺懶洋洋下樓:“大姐你就讓我睡一次懶覺嘛。”

明樓和明誠回書房。明樓把報紙往書桌上一鋪:“挺有本事。”

“軍統給的任務沒有炸倉庫這一項。但是大哥你早就知道明臺會去炸。”

“明臺忍不了這麽許多鴉片……但這樣一來斷了某些人財路,某些人得找戴笠麻煩了。”明樓有些快意,“為國為民,炸得好。”

明誠忽然道:“明臺是有私心的。”

“嗯?”

“這一倉庫鴉片……是咱倆當漢奸的罪證。大哥。”

窗外零星爆竹聲,全都沒有鴉片炸起來熱鬧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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