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明樓坐在飯桌邊,一陣恍惚,十多年沒吃過年夜飯了。
簡直不敢細想。
不敢細想時間。不敢細想過去。不敢細想未來。
明誠進廚房幫阿香端菜,阿香很驚奇:“咦誠哥你很會擺盤呢!”
明誠樂:“在法國可不都是我做飯,那位大少爺燒個牛奶就不得了了。”
明鏡拉着明臺,一時摸他的頭發,一時捏他的臉。明臺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她所有的愛都在他身上,她所有的希望也在他身上。
“我去香港有事太着急,來不及感慨。你怎麽長這樣大了!等一會兒你們兄弟三個站一排,我看看誰最高!”
明臺抱着抱枕在沙發上打滾:“阿誠誠最矮!傷阿誠誠自尊心!”
明誠哼一聲,不在乎。長那麽一大條,不就是浪費布料。
明樓看着他們,微笑。
他的家人。
明鏡拍明臺:“什麽阿誠誠,你是不是進門一聲哥都沒叫?”
明臺裝可愛:“有大姐就行了。有大姐在,家就在。”
明鏡又拍他。
年夜飯開席,明公館這十幾年不是少這個,就是少那個,這算是難得最齊的一次。明鏡宣布:今夜沒規矩,大家不分大小長幼,吃喝玩樂。
明鏡主持分菜,明臺和阿香最小,分了兩只大雞腿。不必搞什麽宴席擺臺的規矩,明鏡三挪兩挪,每個人面前都是自己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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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笑:“姐,今天晚上喝酒吧?”
明鏡批準:“今天晚上可以喝一杯。阿香,去開酒。”
阿香端着醒酒器,給每個人斟一杯葡萄酒。明臺對着杯子一嗅:“嗯瑪歌莊園,可惜是一九三四年份的。”
明誠吃驚:“你聞出來的?剛阿香開酒你看見了吧?”
明臺驕傲:“你懂什麽。正宗的瑪歌莊園具有特別的香草和紫羅蘭香氣,只是三四年的時候被波爾多酒商收購,葡萄生産有動蕩,那一年份的酒味道不如以前厚,也不如以後的活潑。”
明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他說為什麽一堆酒裏就這個便宜呢。
明鏡挑眉:“你是行家?”
明臺趕緊解釋:“品酒麽,我是不敢多喝的,只能靠嗅覺。嗅覺比味覺好用,安全。比如某些人用紅酒下毒,什麽的。”
明樓沒反應,明誠沒反應。
阿香一陣緊張看醒酒器。
明鏡道:“好了好,大過年的,什麽下毒不下毒?今天小孩子家家的不許亂講話!”
明臺做個鬼臉。
明樓祝酒,他剛舉起酒杯,明臺歡呼:“廢話不多說!大家新年快樂!大姐我敬你!”
明鏡被他逗得笑:“今天不講規矩,要不然我真要敲你。”
明臺喝一口酒,擠眉弄眼。
明樓放下酒杯,明誠沖他挑挑眉。
吃到八分飽,有一些酒意,明鏡看着滿桌人,嘆氣:“有小孩子就好了。”
明家三兄弟同時低頭。
明鏡左右看看,還是明臺最可心,想來也是女性中最有魅力的:“明臺,有中意的女孩子沒有?”
明樓和明誠仿佛回到上學時,不想被老師提問,縮着,降低存在感。堵槍眼的明臺怪叫:“姐,人家哪有!”
明鏡拉着明臺語重心長:“你上面那兩個我指望不上了,大約要剩在家裏。現在就指望你,以前覺得你小不着急,現在一看這就二十了!姐姐跟你講明白,不在乎女方家庭條件,窮富無所謂,女方本人性子好溫柔體貼就可以。說起來,女方大一點更好。”
明臺眨眼睛:“為什麽?”
明鏡理所當然:“年紀大的,知道疼人……”
明樓和明誠同時出聲:
“那是。”
“才怪!”
明誠怒視明樓,明樓優雅喝雞湯。
這邊兩個刀光劍影,那邊明鏡苦勸明臺寒假去相親。明臺寧死不屈:“我大好年華沒玩夠……不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阿香埋頭大吃,自己的手藝又精進了。
酒足飯飽,阿香試圖把醒酒器裏的酒倒回酒瓶被明臺捉到,明樓笑:“明家發達,全靠阿香。”
明臺拍手:“氣氛剛好,要不要來一段?”
明誠看明樓,明樓奇怪:“你不是從來不聽京劇?”
明臺笑嘻嘻:“突然想聽。”
明鏡道:“你大哥白天夠累的……”
明樓輕聲道:“姐姐想聽嗎?”
明誠冒一聲:“大哥……”
明樓溫聲道:“你去取胡琴,今天晚上讨姐姐高興,是不是?我伺候姐姐一段《梅龍鎮》,或者姐姐最愛的《淮河營》?”
明臺點頭:“《淮河營》好,交了假卷宗讓呂後燒掉,藏了真卷宗交給淮南厲王。一真一假,全是間諜的本事。”
明鏡看了看屋裏三個男人,突然道:“《蘇武牧羊》吧。”
明臺一愣,明誠拿着胡琴下樓,正聽見明鏡要《蘇武牧羊》。明臺存心胡鬧彩衣娛親,誤打誤撞紮到要害。他清清嗓子,坐直了,不吭聲。
明鏡溫柔而堅持:“《蘇武牧羊》才是馬連良先生的看家本事,不在唱腔在唱詞。你當年逃學追劇,讓我看看你學了馬先生幾分。”
明樓笑:“那就……《蘇武牧羊》。”
明誠坐在一邊,調了調弦,低聲嘆氣,起手一拉弓,情緒馬上出來。
明樓難得唱,明鏡和明臺聽着,全都默然。
衛兄把話講差了,男兒志氣當自豪。忠肝義膽天日照,平生不怕這殺人的刀!榮華富貴全不要,我受貧窮也清高。要想蘇武歸順了,紅日西起海枯槁!
明樓眼中隐約有淚光,明誠低着頭,明臺眼睛往上看天花板。
明樓上來酒勁,實在熬不住,沒法守歲,明誠伺候他睡下。明誠要離開,明樓一下抓住他的手,蹙眉嘟囔:“平生……不怕殺人刀……”
明誠親吻他:“蘇武不降。”
明臺在客廳耍酒瘋:“嘿嘿嘿,仁兄執意不降,小弟不敢強勸。啊!蘇兄!聞得南門以外,新搭一臺,名曰‘望鄉臺’,你我何不到那裏望望家鄉?”
明鏡拉不住他:“一個兩個喝一口酒就都瘋了!”
明臺自言自語:“明臺,望鄉臺,嘿嘿嘿……”
明鏡打他:“呸呸呸!胡說!明誠!你快點我架不動他!”
明誠半拖半架明臺上樓。明臺自己換睡衣爬上床,直勾勾看明誠:“明誠誠,死人為什麽要穿殓裝?”
明誠沒法計較稱呼:“你說點吉利的!”
“人死如煙散。其實殓裝是死人生前最後的牽挂和表白。對吧。”
明誠哄明臺:“你快睡,睡一覺明天就好了。不要讓大姐擔心。”
明鏡跟上來,明臺拉着明鏡的手掉淚,掉着掉着睡着了。
明鏡拍他:“明臺不怕。姐姐在。”
第二天明家如常,洗漱吃早飯。明樓看報紙,明誠吃東西,明鏡上樓催明臺起床。仿佛還是十幾年前,明鏡拎着明臺洗臉,吃完早飯明誠送他去上學。
明誠低聲道:“明臺向爆破技術室申請炸藥。我批了。”
明樓翻一頁報紙:“嗯。”
再沒有話。
元旦三天假,明誠出門,明樓在書房,明臺懶在沙發上打盹,明鏡拽着他聊香港大學的女同學們。明臺實在編不下去瀕臨崩潰,明鏡被公司裏的電話叫走。阿香在廚房洗碗,年夜飯之後的“歷史遺留”。過一會兒明誠回來,直接進明樓書房。
國民政府公布《鞏固金融辦法綱要》,廢除原來關于法幣準備金為六成現金,四成保證準備的規定,增加短期商業票據,貨物棧單,生産事業之投資三項為準備。
明樓憤怒:“這些率獸食人鼠目寸光貪得無厭明火執仗任意妄為的……蠢貨!這不就是一路奔着通貨膨脹去的嗎?”
阿香感嘆:“大少爺就是念過書,完全不會罵人。”
明臺懶洋洋:“其實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就能解決的問題。”
阿香疑惑:“什麽一二三四五六七九?”
明臺呵呵樂:“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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