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年關将近,年關難過。
傅宗耀在上海河南路的“中亞銀行”正式營業,松機關有人到賀。這家銀行的股本就是鴉片煙,成箱成箱的鴉片煙從西北和香港運入上海,進關收稅,買賣收稅。即便如此,販賣大煙依舊值得所有人舍生忘死,極端的暴利一勺一勺挖着這個國家的血肉。
傅宗耀愛銀行。他認為大權在握必須建立銀行,見效快影響大。這世道,千穿萬穿利益不穿。他費盡心思要整垮杜镛的中彙銀行,當然不是為了什麽“不服杜镛”,他要把中彙銀行裏的錢抽出來搞中亞銀行。傅宗耀曾經暗殺杜镛在上海的財産代理人李祖基,失敗。否則杜镛在上海的爪牙明樓不會那麽大反應,讓身邊最得力的明誠親自來威脅他。
幸虧香港來的兩船鴉片煙銷掉,中亞順利開始運行。傅宗耀讓自己的主子“松機關”岡田芳正看到了自己的價值,不由沾沾自喜:“梅機關”的影佐祯昭和岡田芳正從來不對付,梅機關手裏現在有明樓和立泰銀行,那松機關手裏不是也有中亞銀行和自己麽!
中亞銀行的經理在鞭炮聲中特地關照:“梁組長的賀禮擡到後面去。不要聲張,讓他在七十六號難做人。”
晚上岡田芳正的秘書小原來傅家赴宴。傅家為了安全,夜夜燈火通明,四處保衛持槍,嚴密程度竟然不輸日本特務機關,看得小原秘書咋舌。小原是個典型的日本人,細眉細眼小個子,異常清淡,掉水裏能化掉。他代表岡田芳正表揚了傅宗耀的得力,勉勵他再接再厲,繼續努力收市面上的鎳幣。
傅宗耀也是一時得意忘形,酒酣耳熱之際告訴小原:“小原先生,明樓身邊的那個明誠,是個共産黨。”
小原秘書盯着傅宗耀看,看了半天笑起來。
“傅先生,你們中國人官場傾軋就愛拿共産黨羅織罪名。若在平時,我們可以當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處理也就是了。你說明誠是共産黨,不如直接說明樓是共産黨。一個月前,你要弄死明樓,或許可以。現在明樓在大日本帝國的戰車上,你要利用我們日本人鏟除對手,恐怕真得要點證據。”
傅宗耀突然酒醒,沖着小原秘書發愣。千穿萬穿,利益不穿。
“傅先生,你與我平時交好,我不得不勸你兩句。中國人最愛在小處耍聰明,耍得可愛也就算了,超出界限可不行。明樓的能耐我們岡田長官多次贊嘆,帝國正需要這樣的頭腦。恕我直言,整個上海,能再找出第二個明樓嗎?”小原秘書嘆氣,“中亞對上立泰,必須小心,傅先生。”
郭騎雲沖明臺低聲道:“傅宗耀晚上宴請岡田芳正秘書小原,看來岡田對中亞銀行很滿意。——你還去給那廚子陪酒。”
明臺脫了軍裝,換上藏青色學生裝,襯得他特別年少。不,他原本年紀就不大。郭騎雲看他慢條斯理穿衣服:“毒蜂來詢問了,毒蠍。”
明臺扣扣子。他終于有了個代號,他很喜歡。
“快了。”明臺面無表情。五官太深,臉上淨是影子,看着有點瘆人。
郭騎雲道:“多虧香港那兩船鴉片,否則傅宗耀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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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看郭騎雲一眼。
“你是想告訴我,放那兩船鴉片進來的是誰。”
郭騎雲閉嘴。
明臺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笑。我說怎麽有本事闖黔南營地救我。挺好的,倆哥哥都這麽有權有勢有錢。
鋁制輔幣的方案明樓很快拿出,他燃燒生命高效快速地運轉自己的大腦,一手揪着頭發一手飛快地寫。明誠想代筆,明樓笑:“我要自己寫,必須自己寫。”
只是馬上元旦,政府放假三天,輔幣制版估計得等年後。辛亥革命之後取締舊歷年,元旦即是新年,但老百姓還是習慣在舊歷年采買,所以元旦時缺乏輔幣對市場壓力不算大。無論如何趕着舊歷年之前發行輔幣。制版一個環節,最容易出假幣。到時候必須明誠全程盯着,換作誰明樓都不放心。
“高陶兩個人怎麽樣了?”
“陶希聖稱病在家不上班,他跟梅思平剛起激烈沖突這樣倒也不奇怪。高宗武一切如常。”
必須把汪僞和日本媾和的密會信息送回去……明樓一只手撐着頭,一只手放下筆沖明誠招手。
明誠走到他面前,半蹲下。
“抱歉,讓你如此涉險。”明樓擡不起頭,半側着臉。
明誠仰臉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裏都是他,只有他:“不光是我。咱倆誰也脫不開誰。”
最近的情報,英國密會日本,承認侵華合法。英美對日綏靖,默認日本對國民政府的誘降。汪兆銘的叛逃對國民黨內部刺激尤其激烈,和日本“和平共處”的思潮死灰複燃。
“家裏說,無論如何必須揭穿汪兆銘的嘴臉。不能忽視輿論的作用,國內的,國際的。必須堅定蔣中正抗日的決心,再出一個汪兆銘,中國就完了。”
明誠很認真地分析,明樓微笑着摸他的臉:“說得對。”
明誠閉上眼,在明樓手心裏蹭臉。然後,鄭重地把明樓的手放到自己肩上。
如果有一天你站不起來,我可以撐着你。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十二月三十和三十一日是周末,明樓明誠加班,明臺在香港。明鏡領着阿香打掃衛生。阿香瘦小的身子裏全是勁:“大小姐你放下,我馬上就來。”
明鏡拿着雞毛撣子撣灰:“這又不累。年關打掃衛生,也是過年的一部分。”
阿香悵然:“三個少爺都不在。”
明鏡手一停,若無其事:“都忙。忙吧,忙點好。”
阿香清理櫥櫃,把東西搬出來,擦幹淨櫥櫃,再把東西整整齊齊收拾進去。過一會兒聽阿香驚奇:“大少爺!”
明鏡放下雞毛撣子,緊一緊身上的披肩,走過去。阿香蹲在地上翻相冊,還是驚奇:“咦不是大少爺。辛亥……”
小姑娘識字不多,她看照片邊上的燙字:“辛亥年的?”
明鏡讓阿香把相冊拿到茶幾上,一頁一頁翻給她看:“這是我爸爸。”
阿香恍然大悟。在家經常聽她爸說“六少爺”怎樣怎樣。老管家和明銳東一起長大,從來不改口,明銳東在上海揚名,娶妻生子,老管家依舊叫他“六少爺”。
不過太像了!第一眼看還以為是大少爺呢。
明鏡翻到一張全家福。母親去世得早,在明樓兩歲時就走了。那時候明鏡也才五歲,勉強記得母親的音容笑貌。她說話柔柔的,一口吳侬軟語像唱歌。
照片上年輕的母親抱着明樓,摟着明鏡,坐在圈椅裏,看着相機笑。明樓繃着小肉臉,就是不笑。明鏡倒是樂呵呵,手裏拿着一塊點心。父親站在一邊,手撐着圈椅椅背,擺個很潇灑的姿勢。
“一家人。”明鏡低聲道。
中亞銀行剛成立就進入上海票據交換所,有了自己一個交換臺。這家銀行來勢洶洶,做外彙得心應手。不同于立泰銀行放款小心翼翼,還派專人調查坐鎮,中亞銀行顯現出一種財大氣粗的“豪邁”,只要有地契地産,貸款非常便捷。
明樓一邊準備輔幣,一邊把秘書處秘書都撒出去,收集市面上所有金融信息,特別是房地産。明誠真的怕明樓猝死。明樓現在很精神,精神得不正常,他正在提前支取自己的壽命。
明誠端着咖啡,伸手推明樓辦公室,放下,再推,再放下。他終于鼓起勇氣,推開門,非常嚴肅:“明長官,作為你的秘書長,我要求你補眠。”
明樓坐在窗外斜進來的陽光中笑。他面無血色,蒼白得像上等漢白玉的雕像,完美得不應該是活人。
“來來,正好渴了。”明樓伸手,取過咖啡。他眼睛發亮,亮得明誠害怕。
“大哥……你是憂心姓傅的中亞擠倒立泰?”
明樓道:“知不知道青島明華銀行倒閉?”
“前幾年明華銀行倒閉,引發儲戶信任危機,整個青島提兌成為風潮,連累的倒了一批銀行。”
“是的。明華當時也是如此,貸款抵押大多數是不動産,将要倒閉時清查資産才發現不動産基本異地變現,全都不在青島……明華的倒閉是一場騙局,它的債權人大部分淪為赤貧……青島經此一役幾十年未必能恢複元氣。上海再來這麽一場,可要怎麽辦?”
明誠摟着明樓,輕輕拍他的背:“好了好了,知道你憂國憂民,先睡一覺,補補眠,這樣更聰明。”
明樓在他懷裏悶笑:“這是十幾年前大姐對付明臺的語氣。”
十二月三十一號的下班鈴一打,政府部門裏的人互道新年快樂,可是誰都不快樂。明樓和明誠回家,明樓心裏一動:“去一趟市場。買點煙花。”
明誠打方向盤:“買煙火?”
“大姐喜歡。”
阿香奮力把家裏收拾好,去準備年夜飯。明鏡坐在沙發上翻相冊,翻着翻着眼睛紅起來。相片有時候鋒利,割得人心疼。
突然一陣嘈雜,明鏡裹着披肩走出門,華麗絢爛的光照徹夜空。美麗的火的噴泉點燃自己一生,噴薄而出,瞬息即止。
兩個高大的男人轉過身來看她。明鏡一時間有點恍惚,上一次全家看煙火,明臺得抱着,明誠得領着,明樓還在上學。
這些年,真快呀。
明樓和明誠高聲道:“恭喜發財!”
同時一伸手:“紅包拿來!”
明鏡笑着一人給一巴掌,明樓和明誠大笑。彩色的流光容易讓人動情,這是一場绮麗的夢。抓不住,只能傷人。
另一邊,有人笑着叫:“姐。”
明鏡心裏一緊,循聲望去,明臺腳邊放着箱子,咧着嘴笑得沒心沒肺。明鏡又驚又喜:“不是說元旦不回來?”
明臺撓頭:“不回來像什麽話。”
明鏡張開手,明臺像小時候一樣,沖過去。他太高了,已經不是明鏡抱着他,而是他抱着明鏡。明臺抱起明鏡轉兩圈,明鏡大笑:“進屋,進屋,阿香年夜飯準備得差不多了。”
明鏡一見明臺就忘了別的,心肝寶貝地拉着他往屋裏走。明臺樂呵呵回答明鏡一切關于冷不冷餓不餓怎麽這樣瘦的啰嗦的問題。
明樓和明誠站在後面看。
大哥,如果明臺正常在香港讀書,他早回來了。
是的,我在汪僞任職那天,他就會沖回上海。
然後把你的書房砸得稀巴爛。
煙花燃盡,一地紙屑。明誠拍拍明樓的胳膊:“把箱子拎進來。”
明誠和明鏡擁着明臺進屋,明家大宅明亮溫暖的燈光就是蒼天寒夜裏的燈塔。明樓彎腰提起明臺的箱子,笑一笑。
夜色壓着,千裏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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