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奚微是被冷水嗆醒的。
後腦勺還殘留着被鈍物敲擊的銳痛。他搖搖腦袋,慢慢回想起來,今晚都發生了什麽。
今天周日,沒有晚自習。他推着自行車哼着歌兒,在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後突然頓住了——奚莉莉那個人渣前男友正賊眉鼠眼地在他家單元門口轉悠。
他沒看見奚微。奚微心如擂鼓,若無其事地轉過身,深深吸了口氣。
這傻逼居然還敢回來,是想知道奚莉莉死沒死?
剛才他頭腦一熱,差點就要沖上去拼命,被理智及時勸阻——不能打草驚蛇。這次要是僥幸讓他跑了,可能再也抓不着了,他得想個穩妥的法子。
他把自行車扔在一邊,躲在樓體牆的後面,死死盯着他。男人晃悠半天也沒上樓,而是裹緊身上半舊的夾克離開了。
奚微松了口氣,想這渣男要真敢上樓找奚莉莉,他就是拼了命也得沖上去。
他就這麽走走停停,一路跟着渣男。渣男停在一個小報亭前面買煙,他也停下,抽空打電話報警。
奚微以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他那點拙稚的經驗,與劣跡斑斑的罪犯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渣男習慣了東躲西藏,不走正向,反偵察的歪門邪道練了個熟。他早就察覺自己被奚微跟蹤了,假裝沒發現,把奚微引到一個偏僻處,趁其不備下了手。
萬幸,那個人渣沒有害奚微的命。也許是一時的膽怯手軟,也許是良心仍未完全泯滅,也可能僅僅是單純時間不夠了——他把昏迷的奚微匆匆扔進摟間一個沒蓋的窨井裏,胡亂把大垃圾箱推到上面蓋住,倉皇而逃。
井是市政的雨水井,深四五米,沒安防護網。幸而裏面存着一米多深的水,不然掉進去就算不死也得摔斷骨頭。
奚微撕心裂肺地咳了一會兒,把肺管子裏的水咳出來,然後抹了把臉,想起什麽似的,忙把褲兜裏的電話掏出來,欣喜若狂——還能用!
沒有任何猶豫地,他第一個撥通了杜淮霖的號碼。
如同杜淮霖對他不明其然的擔憂,他對杜淮霖的信任,也已經盲目地淩駕于任何人之上。
可杜淮霖沒接。奚微顫抖的手指再要打,屏幕一閃,突然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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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山寨機質量太差,進了水,堪堪支撐他打出最後一個電話後,壽終正寝。
奚微慌亂地甩,拍,全無作用。
一點微弱的光順着垃圾箱底的縫隙透進來,成了那根救命的蛛絲,讓奚微死死扒着盼着,又讓他絕望——井壁上沒有扶梯。
他放聲大喊,求救。為了節省體力,他每隔五分鐘喊一次,直到他已經無法判斷時間。
他渾身發抖,熱度一點點流失,軀體僵硬,最後好像連血都冷了,凝在四肢百骸。
“不能睡,不能睡……”奚微哆哆嗦嗦給自己打氣。他拿牙齒把貼身穿的背心咬下一條,把自己的手腕死死系在井壁的一截兒鋼筋上——如果他休克,起碼在凍死之前,先別給淹死了。
他會死嗎?一模成績還沒出來,他覺得考得還行;奚莉莉的義眼訂好了,得等她再恢複一陣子才能裝。哎呀自行車沒鎖不會丢了吧?挺破的誰能偷,現在都去偷電動車了……
他堅持不住了,他只想睡覺。
最後一刻他想的是:杜淮霖為什麽沒接電話?
消防員下井把奚微救上來。怕長久不見光刺激眼睛,他的臉給毛巾蓋着,周遭一切喧嘩都像隔着吸飽水的海綿,沉悶,沉重。
突然有個聲音如利刃破空而來,驅散陰霾劈開混沌,化作實質,直直落入他的手中,幹燥而溫暖。
“沒事了,我在呢。”
奚微躺在擔架上,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在毛巾掩護下,閉緊喉嚨,咽下哽咽。
杜淮霖跟着奚微上救護車前,不經意地對何副局說:“哦對了老何,像這麽危險的嫌犯還在社會游蕩,對市民的安全也是個威脅吧?”
何副局長自然連聲附和。警方的破案效率高不高,要看投入多少。有他這句話,不出三天肯定抓着人。
杜淮霖也沒再多說,道了謝,寒暄了一句“有空一起吃個飯”,上了救護車走了。
奚微傷得并不重,腦後腫了個包,無甚大礙。只是在冷水裏泡了太久導致低體溫症,大夫給他濕衣服都換了,蓋上厚被子挂上營養液。奚微體溫逐漸恢複,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杜淮霖輕輕推開病房門,在他床前坐下。天近黃昏,初冬的夕照冷淡單薄,照在奚微白淨的臉上,漆出一團紅暈。他的長相确實是像他媽媽更多,鼻尖很小巧,眉毛不粗不細,形如彎柳,給人一種幹淨秀氣的感覺。
杜淮霖想,如果他沒有來找奚微,他也許就這樣在冰冷的井水裏,悄無聲息結束他尚未鋪陳的鮮活生命。
他在明亮奢華的禮堂裏正襟危坐附庸風雅,而奚微卻在這個城市最腌臜的角落裏絕望掙紮。
他情不自禁把手放在奚微的眉毛上。奚微皺了一下,好像做了什麽噩夢。杜淮霖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奚微在夢裏抽泣了幾聲,緩緩睜開眼睛,對了好一會兒的焦,才懶懶地喊:“杜叔……”
杜淮霖注意到他稱謂的變化,但他沒有糾正。
奚微慢慢坐起來。杜淮霖給他倒了杯熱水,奚微低聲道了謝,問他:“杜叔,你們怎麽找到我的?”
“你電話關機,我問了學校你家地址。”他頓了頓,說,“我去過你家,見到你媽媽了。”
奚微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他嘴唇還沒恢複血色,蒼白得有點兒可憐。
杜淮霖說:“沒接到你電話,對不起。”
奚微搖了搖頭:“是我自己太蠢,逞什麽匹夫之勇。可惜,又讓那人渣跑了。”
“人跑了總能抓着,命沒了,可就什麽都沒有了。”杜淮霖說:“以後別這麽莽撞。”
奚微點頭。他籠着杯子,說:“你去我家……我媽幹嘛呢?”
他有種坐卧不安的擔憂——他不堪而可憐的身世,他醉生夢死的母親。從小到大看不起他的人多了去,他早習慣了,也不屑和他們計較。可他唯獨不想讓杜淮霖知道,不想讓他瞧不起。
他怕他媽媽做出什麽不妥當的舉動。他不願讓杜淮霖以為,因為媽媽出賣身體,兒子才有樣學樣。
誠然他現在後悔與杜淮霖以這種關系相識,可若不是這層關系,他們也不可能相識。所以,他連後悔的資格都沒有。
杜淮霖沒回答他,只是反問:“你父親呢?”
奚微沉默了許久,才說:“我沒有父親。”
“是離婚了,還是……”
“我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你媽媽沒跟你提過他的事?”
奚微在被子裏的拳頭握緊了。他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一如往常,卻不知落在杜淮霖眼裏是更濃重的傷感——
他想起小時候剛記事兒,看別的孩子都有爸爸,他忍不住問奚莉莉,說我爸爸呢?
奚莉莉當時風韻猶在。她穿着吊帶睡衣,趿拉着涼拖,剛送走一個男人,叼着煙在那兒點錢。聽見奚微問他,從豔麗的紅唇裏噴出一絲不屑的青煙:“跟老娘睡過的男人多去了,誰知道你他媽是誰的種。”
當年他不過四五歲。之後的十幾年裏,他再也沒問過這個問題。
從那以後,“父親”只是個偶爾出現在他夢裏的,面目不清的身影。
“……抱歉。”杜淮霖心知這傷感從何而來,他無法再硬着心腸試探下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沒法面對奚微悲傷的表情。奚微像玉,堅硬卻脆弱,卻一往無前地與他撞到的一切阻礙死磕到底,毫不退縮。很勇敢,卻讓人心疼。
他并沒有離開,而是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一個未知的結果。
他拒絕讓自己接受那個可能性,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将它落實,讓一切恢複如初。
生活助理急匆匆地從走廊那頭趕來,手裏拿着一份文件:“杜總,您要的加急。”
如果說,在打開檢測報告之前,他還存有一絲僥幸,那麽當他拿着薄薄一張卻重逾千斤的打印紙,那感覺無異于五雷轟頂。
那些鑒定方法,DNA圖譜比對,檢測點位都模糊成無關緊要的鋪墊,只有“鑒定意見”後那幾個字大喇喇晃着他的眼:
支持親子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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