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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骁很少能有被父親接回家的機會。他趾高氣昂,任司機畢恭畢敬擋着他的頭護他上了車,坐在杜淮霖身邊,叽裏呱啦地講着方才在後臺大家如何誇他彈得好。杜淮霖心不在焉地應和,時不時瞄着電話。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奚微的電話都是關機狀态。杜淮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他仔細回憶奚微校服的樣式,以及胸口上的校徽形狀,跟秘書形容了一番,叫他去查。秘書應了,不一會兒就查出來是本市第七高級中學的。杜淮霖給七中打電話,卻被告知高三二的奚微不知什麽原因,今天沒有來學校上課。
杜淮霖坐不住了。他問了奚微家的地址,跟秘書說今天下午的工作都先往後排,拎起外套就走。
司機照着指示,風馳電掣往奚微家小區開。到胡同口停下,他轉頭對杜淮霖說:“杜總,兩邊兒都是菜攤,路太窄,車開不進去了。”
“你等着我。”杜淮霖下了車,穿過熙攘往來的人間煙火。路邊一個賣家禽的攤販剛談妥了筆買賣,從籠子裏揪出只活雞,麻利地手起刀落,雞血順着污水淌進路中的凹坑裏。杜淮霖一身與市井之氣格格不入的西裝革履,在衆目睽睽中邁了過去。
單元門不知道壞了幾百年,樓道裏的燈也忽明忽亮的。杜淮霖上到四樓,在一個包邊兒爬滿鏽跡的防盜門前停駐,擡手輕敲。
門裏沒人應,隔壁的門卻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上下打量他:“你找這家?”
杜淮霖禮貌地回應,大媽疑慮重重地看着眼前高大俊朗氣度非凡,還散着股好聞香味兒的男人:“您別是找錯了吧?對門兒這家就一個女的帶個兒子,才搬來一年。那女人,啧啧,不是我說得難聽,聽說以前是幹那個的。這屋裏來來往往的男人,除了她兒子就沒見過重樣的。整天鬧鬧騰騰,前些日子據說還因為這個,啊,争風吃醋,被她原來的男人挖了一只眼睛。哎呦那場面怕得喲……就是可惜了個好孩子,長得那個水靈,又知情達理的。有回我買菜碰上了,還是他幫我拎回來的呢!”
杜淮霖忽略了大媽的絮絮叨叨口若懸河,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信息:“……什麽叫幹那個的?”
“唉你一個男人,咋還能不知道呢?”大媽神秘中帶着鄙夷,如同所有良家婦女對風塵女子的唾棄,“就那個,小姐,妓女!唉,有手有腳幹點兒啥不好,也不說給兒子積點德,攤上這麽個媽,叫兒子将來咋找對象……”
有人上樓,腳步踉踉跄跄,撞擊着鐵質扶手。透徹樓道的悶響止住了大媽的唠叨,她往下瞅了眼,鼻孔裏不屑一嗤,摔門進了屋。
奚莉莉迷迷瞪瞪爬上來。昨天護工放假,沒人看着她喝酒。她徹夜放縱,酒精麻痹了痛覺,讓她覺得自己仍然青春年少,身體健全。
她看見自家門前堵着個高大的男人,多年的習慣讓她未語先笑:“你找誰呀?”
杜淮霖居高臨下,看着這個枯瘦幹癟的女人——塵封十九年的記憶蠢蠢欲動,無視他的抑制,亟待破土而出。
盡管那張臉已不複當年明妍鮮媚,盡管戴着一只眼罩的面容略顯突兀,他還是認出了奚莉莉——那個朋友們往他酒裏下藥,起哄說“看他對女人硬不硬得起來”,惡作劇般塞給他的“公主”。
原來他不是忘了她的長相,他只是下意識地想屏蔽這個人生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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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餘敬說,奚微長得像他人生中第一個女人。
他問:“你是奚微的媽媽?”
“是的呀,你找他?”
杜淮霖啞然。這是怎樣的神劇情,十九年前睡過的女人,十九年後,他又睡了她兒子。
他心念一動,猛然想到了什麽。
他本來就對數字很敏感。第一次見奚微的時候,他見過奚微的身份證,記下了他的生日,是8月14。那麽奚莉莉懷上他的時間,就該是在頭一年的十一月,正是自己和這個女人發生關系的月份。
那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是奚微的父親?畢竟生日能對得上。
杜淮霖搖搖頭,為這個荒唐的猜測感到好笑。這種一次就中的概率,在文藝作品中被無限放大,可這畢竟是現實世界,哪兒有那麽多巧合?
即便醉眼迷蒙,奚莉莉還能辨別出這男人非常好看,好看到有點兒眼熟。她疑惑中帶着點兒媚态,問:“你是誰呀?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杜淮霖臉色一白,下意識地說:“沒有。”
奚莉莉也沒再深究,帶着三分虛浮三分故意,軟軟往他身上倒。
杜淮霖扶住她,直截了當地問:“奚微的爸爸是誰?”
“不,不知道……不對,我幹嘛要告訴你呀?跟你有什麽關系?”奚莉莉迷迷糊糊地反駁。
杜淮霖心中一沉。他問:“奚微在哪兒?”
“沒去上學麽?要不然就是在家……”常年酒精慢性中毒侵蝕了神經,讓她手抖得對不準鑰匙。好半天她才打開門,一室寂靜,奚微不在。
“你兒子一夜未歸,你都不知情?”
奚莉莉癱坐在沙發上,在杜淮霖迫人的氣勢下弱了下去:“他去哪兒也不告訴我,我也管不着……”她越說聲音越小,歪頭睡死過去了。
杜淮霖冷眼看着沙發上睡得天昏地暗的女人,轉身出門,邊走邊講電話:“老何嗎?幫我查一下,昨天晚上六點到九點之間,東臺區的報警記錄。有沒有打架鬥毆,或者車禍落水之類的意外,盡快。”
他也沒走遠,就在奚微家小區附近的派出所等。別說奚微失聯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是馬上立案,他不動用關系,照舊無從查起。一旦出事,哪怕後來查到了,也為時晚矣。
市公安局的何副局長火急火燎趕到派出所,弓着腰朝他握手,連聲道屈尊屈尊。
派出所所長抹着滿頭虛汗,不知這又是哪一路的大神,把市局領導都招來了。不敢耽擱,急急忙忙查了一通,還真就在自己的轄區發現一條不太尋常的報警記錄。
年輕男孩兒的聲音,語速很快,聽得出非常着急。他說他在小區附近發現了傷害他媽媽的通緝犯,還報上了電線杆上的編號。
“昨晚誰當班?你們沒出警嗎?”派出所所長質問手下。
值班警察心虛道:“出了啊。可到地方後沒看着報案人,我們巡視了一圈,也沒發現什麽異常情況,以為又是有人報假案,就……”
所長心知肚明。他們警力有限,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每晚都要出警好幾趟,值班警察心力交瘁難免懈怠。領導也是心照不宣,不出什麽大事兒就成,馬馬虎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何副局正要立起眉毛訓斥,被杜淮霖制止了:“算了,查監控吧。”
在何副局的授權下,他們調取了監控錄像。夜裏光線差,事發地也沒有更換新的高清攝像頭,所以圖像很模糊,但杜淮霖還是一眼認出了奚微。
他好像在跟蹤什麽人,急匆匆打個電話,應該就是在報警,然後等了一會兒,又慢吞吞地離開了監控範圍。
杜淮霖看了下時間,距離他未接到的那個電話,間隔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跑不了太遠,警察又調了方圓幾百米內的監控,終于又在一處偏僻的地方發現奚微的蹤影。這個地方更加昏暗,但影影綽綽還是看得到,有人把奚微打暈拖進樓宇間的夾縫裏。
裏面是監控死角,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
“從他報警,到被人襲擊,只有十分鐘不到的功夫。”查監控的警察說:“你說他報警後二十分鐘還給你打過電話,那說明被襲擊後人還活着!”
杜淮霖什麽都沒說,面無表情。
他錯過了奚微的救命電話,就在他遭遇危險後。
何副局和所長也嚴肅起來——人命關天的大事,就算沒有杜淮霖的關照,他們也得把人找着。何副局當機立斷,調派了市局的警力,趕去奚微失蹤的地方仔細排查。
杜淮霖也和他一起去了現場。他冷冷望着圍觀人群,七嘴八舌指指點點,抻直脖子翹首以盼——他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雨天打孩子閑着也是閑着,有熱鬧就湊,反正事不幹己,最好出個大新聞,好為貧乏無聊的日子添點兒勁爆的談資。
杜淮霖從懷裏取出煙,敲了一只出來,點燃。
煙他常帶身上,卻不常抽——三十七歲,能讓他心擾神亂的事兒已經越來越少了。
他居然已經為了奚微的安危,擔憂到心浮氣躁的地步。
奚微到底是不是他的兒子?
越是勸自己不要理會,這念頭卻始終盤桓不去。杜淮霖深深吸了口煙,剩下一半,扔了。
“找到了!”前面有個警察喊。杜淮霖幾個箭步沖過去,心頭一緊——警察正圍在個窨井口旁,往裏面喊話。他蹲下來往裏看,差點兒神魂俱滅——
奚微泡在水裏,腦袋垂着,已經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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