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高考不能帶手機進考場,有專門的老師看管。等奚微從考場出來,看見手機上的通話記錄打回去,急匆匆趕到醫院時,奚莉莉剛剛結束搶救。
“你是患者的……哦,兒子?你母親這種情況,屬于遲發型顱內出血。之前應該是受到外傷導致腦血管輕微的破裂。可能因為當時的出血量太少,做腦部檢查看不出來。大部分這種情況的患者會在傷後七十二小時到一周內發作,一般都是慢性滲血。她發病時可能情緒比較激動……哦,還有煙酒史和高血壓病史嗎?那就怪不得了。好在出血量還不算太大,已經暫時用藥控制住了。不過還沒度過危險期,随時随地都會有繼續出血的可能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再嚴重,我們只能做開顱手術……”
奚微在醫生略顯冰冷的交待中,看着病床上那個枯瘦的女人。
她是個失敗的母親。她将自己不如意的人生遷怒給無辜的兒子。她粗暴,酗酒,嗜賭,沒有耐心,拒絕溝通。可她也曾年輕過,溫柔過,也用她曾經細膩潔白的手指将瑩潤的荔枝果肉喂到他嘴裏,讓他将那份甘甜銘記至今。
他自以為和奚莉莉兩不相欠,可從沒想過,要讓她以命來還。
電話響了好幾遍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從考場出來就直奔醫院,還沒聯絡杜淮霖。他連忙接通電話,把這邊的情況告知他。杜淮霖說:“沒事的寶貝。你先等等,我馬上就去。”
“……嗯,路上小心。”奚微疲憊地挂斷電話。傍晚時分濃雲密布,隐約有悶雷滾滾,似乎正在醞釀一場疾風驟雨。
他環顧四周,拉過一把椅子,剛想坐下,手腕卻被緊緊攥住了。
“媽……你醒了?你松手,我去幫你喊醫生。”
奚莉莉置若罔聞,用她那僅存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他,枯瘦的手指像要抓破他的皮膚,摳進血肉之中:“他……他……你,爸爸……騙,騙……”她磕磕絆絆,艱難地一字一句往外吐。連接她生命的儀器滴滴亂響,醫生和護士沖了進來,兵荒馬亂間奚微無措地回握住她的手:“你說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杜,杜……是你,爸,你們,騙,騙……”
奚莉莉猛然瞪大的眼睛,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再也說不出話。
然而她說得已經夠多了。刺激她病發的關鍵字牢牢占據她的本能,她憤怒地“控訴”讓奚微如遭雷擊,渾身僵硬。
她說,杜,是你爸爸。
……她這是病糊塗了吧,說的什麽胡話。
杜淮霖是他爸爸……杜淮霖怎麽可能是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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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拉遠了——儀器的噪響,病房的喧嘩。耳畔只餘奚莉莉機械而嘶啞的聲音。
他雙手抱住頭,大腦一片空白。
杜淮霖趕到的時候,奚微正失魂落魄地守在ICU門口,手裏捧着病危通知書。外面剛剛開始下雨,他連傘都沒來得及打,直接從停車場沖了進來,身上還濕着。
奚微緩緩轉過臉,看見杜淮霖,沒有表情。
杜淮霖步履沉穩地走上前,把他緊緊摟在懷裏。
奚微安靜異常,沒有哭,也沒說話。
“她怎麽樣了?”
“剛做過手術,人是救回來了……還不知道能不能醒。”
“等她情況穩定些,咱們就幫她轉到更好的醫院。你累了一天,回去好好睡一覺,一切有我呢,別擔心寶貝……”他低沉的聲音似有魔力般安撫人心。
奚微卻一語不發。杜淮霖有些奇怪,他的安靜太過異常。
“你怎麽了?”杜淮霖搭上他的肩膀。
奚微擡起頭,看了他很久才問:“杜叔,你知道我爸是誰嗎?”
“……”杜淮霖哽住了,不安在心頭擴散。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你知道嗎?”奚微的聲音已經染上一絲顫抖。
杜淮霖的手松開了。
說來奇怪,他的心緒出乎意料地寧靜。就像潛逃的罪犯東躲西藏不見天日,最後被抓獲那一瞬間,反而卸下了心頭重負。
懸于頭頂的鍘刀徹底落下,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引頸就戮了。
“你知道了。”他說,“你媽媽告訴你的,是嗎?”
他不清楚奚莉莉是怎麽想起來的——為什麽隔了這麽長時間才想起來?如果她一開始就認出自己,他沒有任何自主選擇事态發展的權力,那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局面?
沒有如果。假使命運開夠了玩笑,打算用一個最具戲劇性的方式,為這出精彩的人間鬧劇劃上句點的話,那麽任何人都無力阻擋,任何人。
他也不在乎這個如果,無論奚微怎麽知道的都不重要了。因為他一直有種預感,就算他已經決意要欺瞞一生,可這柄利刃或早或晚,總有一天會掉下來。
與其說是預感,不如說是他潛意識裏一個又怕又盼的結局。他瞞着奚微扛下這個秘密,一面享受着偷來的片刻歡愉,一面被被情與禮之間的糾葛折磨。
他沒能做到發乎情止乎禮。有禮者無情,有情者無禮。二者哪能兼顧,偷來的兩全,始終得還回去,他早有覺悟。
“我不相信,她肯定是因為這個病……她胡說八道……”奚微抓着他的胳膊,“她騙我的是嗎?你不是……”
“……對不起。”這句道歉早該說,如今終于有了機會。這是他欠奚微的,最沉重的一句“對不起。”
奚微的手一寸一寸順着他的胳膊滑下,肩膀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真的認為奚莉莉是在胡言亂語,或者是他誤解了,她說的其實是杜淮霖有他父親的線索。他多希望杜淮霖能當場給他一個解釋,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被殘忍打破的幻想。
杜淮霖這輩子沒體會過這樣難熬的沉默,像被延遲的審判。他無從自辯,只能被動而消極地等待裁決。
“是把我從窨井裏救出來之後?”
“……是。”
這對話沒頭沒腦,可當事人都知道說的是什麽。
并不久遠的往事,記憶仍然鮮活。
他被從窨井裏救出來,在醫院,杜淮霖第一次問他和他父親有關的事。
他來家裏找他,跟他說:你的一切,我來負責。
說是包養關系,可每當自己想要親近他的時候,他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推開。
元旦時趁着他酒醉逾矩越禮,他清醒後情緒複雜,急于否認。
想要把自己送出國,恐怕也是被逼無奈吧。他當時又做的什麽打算?
奚微一直記得他陪自己去書店時,說過一句讓他摸不着頭腦的話:“你都這麽大了,我怎麽能不老呢?”
原來如此。
那些七散八落的線索,話裏有話的試探,欲言又止的推拒……那些當時看來莫名其妙關懷備至,分明想親近卻怪異的疏離,如今在真相的反射下,全都有跡可循。
因為他們是父子。
可是之後呢?在杜家別墅那一晚,冬夜寒冷的細雨之中,他忘情而火熱的吻,他們如情人般緊密相擁身體相合……又該如何解釋?
……他怎麽忘了,他當時情緒激動,他說他不出國,他要結束這種關系,他要離開他,杜淮霖才把他拽住,吻了他。
在車裏,他說回家,是自己主動貼上去,杜淮霖甚至都沒射在他裏面。
他搜腸刮肚的回憶,杜淮霖沒有主動對他說過一次“我愛你。”
他問:你喜歡我嗎?他說,當然喜歡。他問他:你愛我嗎?他說,當然愛你。
哦,對,除了那次在床上,他喊他“爸爸”,他說“爸爸愛你。”
那些自以為情深的甜蜜,全都變成了不堪回首的尴尬。
杜淮霖說喜歡,說愛的時候,到底把他當成什麽人?他的愛護與寵溺,到底摻雜了怎樣的成分?
他們那些如戀人般的親吻,纏綿,情話,都是杜淮霖的權宜之計,是他不忍拒絕,為了留他在身邊的手段嗎?
不,他不相信,他不願意相信。
畢竟一個父親再愛自己的兒子,再不忍心拒絕,也不會想要和他接吻上床的不是嗎?
距離希望被徹底摧毀尚存一線。奚微已經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慌不擇路——他怎麽不想想,如果杜淮霖承認他的喜歡和愛超脫于親子關系之上,這種感情該有多不合理多驚世駭俗?
可他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他只想拼命抓住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杜淮霖什麽都沒說,在奚微帶着最後的希冀問他“你明知我是你兒子還跟我上床,說明你像戀人一樣愛我對嗎”之後。
他用長久的沉默來折斷了這最後一根稻草。
奚微的世界終于徹底崩塌了,淚水奪眶而出。他不願再去思考任何事情,他喘不上來氣,只想離開這個讓人窒息的環境——
“奚微!”杜淮霖焦急地喊,不顧走廊裏寥寥無幾的患者家屬疑慮的目光追上去。奚微跑得很快,他想起奚微曾自豪地跟他說,自己在校運動會得過百米冠軍,他還笑着誇他,真是頭小豹子——
恍若隔世。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起已呈傾盆如注之勢,砸得人擡不起眼。奚微跑出醫院,跑上街道,直至他耗盡所有力氣,扶着路邊一棵樹停下。他絕望的哭聲被雨聲湮沒,佝偻的腰身卻更直觀地沖擊杜淮霖的心,如被刀刃豁開胸膛。
他遠遠地望着,卻沒上前。
他們之間的追逐角力都發生在雨夜。上一次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跳下車把他抱在懷裏安慰,可現在呢,他該以什麽身份去給他遮風擋雨?
一個問心有愧的愛人,還是一個德行有虧的父親?
他沒法回答奚微的問題——他愛他兒子如同戀人,這話要他如何宣之于口?
杜淮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掏出電話。
暴雨如注,街上已經沒有行人。偶爾有車經過,濺起的水花和雨水一起潑在奚微身上。襯衫被水淋透貼緊他皮膚,像一層脆弱的保護膜。
杜淮霖一動不動地站在遠處。雨幕隔絕了世界,隔絕了一切。他的眼裏,只剩下奚微單薄的身影。
在同一場大雨中,他們站在無形的,透明的牆壁兩端,分別體會着交錯的錐心之痛。
二十分鐘後,一輛大紅色的保時捷911在他身邊猛然停下。餘敬從車裏竄出來,對着奚微喊了幾句,生拉硬拽把他塞進車裏。
餘敬的車駛離很久後,杜淮霖才把僵硬的雙腿從原地挪開。
他只能躲在陰影裏,路燈照不見的地方,眼睜睜地目送他的寶貝離他而去,卻沒有任何挽留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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