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快進來。” 餘敬打開門燈,把奚微拽進屋。
“你還是先洗個澡吧?”他說。那麽大的雨,奚微澆得跟個落湯雞似的,雖然是夏天,可身上黏着冷雨也難受啊。
奚微無動于衷,裹緊浴巾,雙手抱膝窩在沙發上,發梢的水一滴滴順着鼻尖落下來。
餘敬無奈地嘆氣,去廚房又沖了杯熱可可遞給他:“喝點兒。”
奚微仍舊未動,像尊塑像,無知無覺。
餘敬在他旁邊坐下,有點兒着急地說:“你這樣,讓他知道了不心疼嗎?”
杜淮霖在電話裏沒來得及說太多,他也不敢多說,只能拿這個來勸,他覺得奚微應該聽得進去。
果然,奚微凝滞的目光恢複了些生氣。他擡起手背揉了揉眼睛,接過杯子,說了句“謝謝”,小口小口地喝着。
餘敬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勸和?勸分?對他倆來說,好像哪個都不合适。他就沒遇見過這麽複雜這麽為難這麽擰巴的感情,誰都沒有錯,誰也不好過,真讓人撓頭。
奚微籠着手裏的杯子,終于開了口,他小聲喊了句:“表叔。”
餘敬聽他這麽叫自己,簡直百感交集。他說:“你別怪他瞞着你,這種情況,實在是迫不得已。你放心,這事兒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告訴我也是怕……”
“怕什麽?”奚微擡起眼。
“……沒什麽,他是想以後多個人照顧你。”
“照顧我,”奚微喃喃自語,“他是真把我當兒子看,才對我那麽好嗎……”
餘敬想說當然不是。“好”分很多種,杜淮霖對奚微的“好”顯然并不單純。也許有對兒子的“好”,還有更多別的情感摻雜其中。誰知道呢?又不像藥物說明書上的成分表,人的感情本來也不是能條條羅列,界限分明的。
可他不敢以此來安慰奚微。奚微估計已經亂了,杜淮霖現在什麽打算他也不确定。這層窗戶紙一破,他們的未來該怎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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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能為力,只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靜待後續。
“總之你這段時間先在我這住着,等你們都冷靜下來,再好好談一談。”餘敬又給他遞了條新浴巾,“去洗澡吧。”
“……嗯。”奚微默默接過浴巾。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沒聯系過。
奚微安靜地窩在餘敬家裏,除了吃飯,洗澡,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窗臺邊發呆。程馳打過好幾個電話約他去滑冰,都被他拒絕了。
本該陽光燦爛的暑假,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餘敬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止不住在心裏嘆氣。他剛去找過杜淮霖,他也沒比奚微好到哪兒去。餘敬一進屋就看見茶幾上堆着好幾個空酒瓶,煙灰缸裏也擠滿煙頭。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煙與酒啊。”餘敬婉言相勸。他從沒見過杜淮霖這樣,空氣裏都聞得見焦躁頹唐的味道。
杜淮霖苦笑一聲,示意他坐下。拿起根煙要點,想了想又扔了回去。
“他……怎麽樣了?”杜淮霖嗓音有些嘶啞。
“挺好的。有我呢,放心。”餘敬說,“現在的問題是,你打算怎麽辦?”
杜淮霖沒說話,擺弄着手裏的打火機。
“你心裏其實已經有決定了吧。”
啪嗒,打火機打開,又扣上。
“不管什麽決定,我都希望你能放過你自己。”餘敬臨走前說。他太了解杜淮霖了。在這段關系中,他千思萬慮,可能唯一沒想過的,只有他自己。
杜淮霖确實已經做好了決定。這幾天來他無數次拿起手機,想撥通奚微的電話,卻無一例外地放下了。
他想聽他說說話——他肯定會自信地笑着說“今天的題不行,沒一道能打的”。他還想抱抱他,親吻他……可他該做的不是這些。
他最終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熟悉的鈴聲隐隐約約,他難以置信地循着聲音走到門口,猛然打開門——
奚微手足無措地捧着電話站在那兒,像鬧脾氣離家出走的孩子幡然悔悟,臉上挂着讨好的笑,讪讪地解釋:“我剛回來,真的。正想按鎖……”
杜淮霖沉默地看着他,他臉上的笑挂不住了,踏前幾步,緊緊抱住杜淮霖。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的,我錯了。你就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好嗎?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奚微埋在他懷裏,語帶哽咽,“我想通了,我愛你,這件事我沒辦法忽略,也無關你的身份。不管你對我是怎樣的感情,拿我當兒子也好,當什麽都好……我都能接受。”他的祈求甚至有些卑微——在所愛之人面前,他寧願放下尊嚴。
這幾天他一點點從混亂中梳理思緒,才發現他對杜淮霖的思念已然排擠掉得知父子關系時的震撼,搶占上峰。當他見不到杜淮霖的時候他才發覺,他是那麽想他,他如此渴求他的懷抱,渴求他的安慰,渴求他給予自己的一切。
就算他是自己的父親又如何,他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不在乎!
杜淮霖的手擡起又落下,他沒有回應這個擁抱。
“先進來吧。”他按住奚微的肩膀,輕輕推開,轉身進屋。
奚微默默跟着他走進去。這幾天家裏好像沒人收拾,他最後考試那天早上匆匆換下的背心還扔在沙發上,維持着當初的模樣——杜淮霖說,天要下雨會很悶熱,叫他別穿T恤,換一件輕薄透氣點的襯衫。他當時已經穿好鞋不想再脫,是杜淮霖替他把襯衫找出來的。
不過三五天的工夫,他卻有種物是人非的錯覺。
“坐。”
奚微乖乖地坐下了。
杜淮霖沉思片刻,将前因後果,不疾不徐娓娓道出。從他是如何成為奚微的父親,到他如何發現奚微是他兒子。
奚微默默聽着。盡管他不願将杜淮霖和“父親”這個身份聯系在一起,下意識地抗拒,自欺,不想就不存在。但是他不能永遠偏安一隅,他必須迫使自己去面對這個事實。
“我從沒想過,你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如果我們能有個正确的開始……”
“所以你覺得,這是個錯誤?”奚微從沙發上站起來,來到杜淮霖跟前跪下,臉伏在他的膝蓋上,輕聲說,“錯就錯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愛你……”
奚微看不見杜淮霖眼裏那種很濃重的悲傷。他把手放在奚微的頭發上,問:“你愛我什麽呢?”
奚微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
“這世上并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愛上我,是因為我強大,在你看來無所不能。對你好,給予你無條件的關愛,讓你感到安全,踏實,進而依賴,迷戀——你愛上的這些,本來就是我在事先知道你是我兒子之後,刻意的補償和施與。我們的地位從一開始就不平等,在這段感情裏,我始終處于強勢的一方,利用年紀,閱歷的優勢來誘導你,這對你不公平……”
“不公平……”奚微聲音發抖,“那之後呢?你的補償和施與,也包括和兒子上床嗎?”
“……我說了,這是個錯誤,是我利用了你的不知情,才會讓你……”杜淮霖頓了頓,說:“有些事情可以彌補,有些事,錯了就沒法回頭。這條路,我已經走錯了,我沒有回頭的機會,但你可以。你還年輕,你未來的路還那麽長……”
他艱難地吐出這些話。像有一柄刀子在舌尖上跳舞,在傷害奚微之前,先把他自己割得血肉模糊。
是的,奚微還那麽年輕,他才十九歲。一輩子那麽長,他怎麽忍心,又有什麽權利将奚微囚于這段畸形的情感中,一直背負着亂倫的罪孽?
這罪惡感幾乎要把他擊垮,同樣的痛苦,他絕對不能再讓奚微去品嘗。
他的人生才剛要展開。他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他應該坦坦蕩蕩地站在陽光下,迎接嶄新的未來,而不是蹲在井裏只仰望着他,就把眼前這一小片天空,當成整個世界。
“人生的路很長,我不希望你選擇一條歧途,想回頭的時候,卻發現早已退無可退。趁着現在還來得及,別讓自己後悔。”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奚微心底湧起一陣恐慌。他好像明白杜淮霖想要說什麽,做什麽,卻無力阻止。
杜淮霖把他扶起來,正視他的眼睛,像要把他此刻的表情鑿入心牆,銘刻一生。
“所以,糾正這個錯誤吧……離開我。”杜淮霖說,“離開我,去過你自己的生活。”
他想起了餘敬勸說過他的話。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才斬得了亂麻。如果他心軟留下一線希望,奚微會情不自禁渴求更多,他也一樣。事态又會陷入之前的惡行循環,絕望,混亂,在情欲倫理間糾纏沉淪,罪惡的甜蜜與痛苦交替,看不到盡頭。
所以無論是作為父親的殷殷期許,還是愛人的苦心孤詣,他都應該斷得幹幹淨淨,放得徹徹底底。
奚微聽懂了。
從“愛我什麽”到“離開我”,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全都聽懂了。
杜淮霖說,他需要一段“正常”的,平等的愛情,而不是被這段“不公平”的背德之戀縛手縛腳,一念執着越陷越深,将來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他要他走回人間正道,見識更加廣闊的大千世界,踏着似錦前程,迎着鮮花繁盛,随時光淡卻這段深刻,最好徹底忘掉,就像這段扭曲的情感從未出現于他的生命之中——
都是他深思熟慮的良苦用心。
奚微沒有争辯。他當然可以争辯,他大可聲嘶力竭地向他展露自己的決心,告訴他,你那些擔憂都是多餘的。我愛你,不因你的身份和歲月而改變。我無畏禁忌,不懼風雨,我可以同你一起承擔這份沉重,永遠堅守,陪伴一生,絕不放棄——
但是這沒有任何信服力。杜淮霖說的沒錯,他還年輕,他現在沒有任何資格,給予任何承諾。他虛誇的決心一文不值,他除了滿腔熱忱一無所有。
自己的一切都是杜淮霖給他的,他又能給杜淮霖什麽?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諾,還是一通歇斯底裏的表白?
說得再多,也不過是年輕人狂妄蒼白的海口,杜淮霖不會相信,更不會接受。
杜淮霖曾經對他說:人要學會适時的妥協與低頭。他回應說,要改變命運,首先要向命運屈服。
如果這是他的命運,那麽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妥協與低頭不是最終的目的,向命運屈服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最終的目标只有一個:不想被命運打敗,就要變得強大。
而唯獨時間,可以滋養和見證這份強大。
從這個節點,到下一個節點,這期間如果說有什麽是自己能為他做的,那就是為他變成更好的人。
如果不能成為一株木棉,那他就不配同他站在一起。
奚微沉靜下來。
“我想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奚微說,“不管你對我什麽感情……你都是愛我的,對嗎?”
杜淮霖沉默許久,卻沒猶豫:“是。”
他可以勸奚微離開自己,卻不能再次欺騙他。
他愛奚微。正因為他愛,才不能拉着他一路堕入這無盡的深淵之中。
奚微淡淡地笑了。有他這句“是”就足夠了,足夠他熬過這段注定難逃一劫的別離時光。
他點點頭說:“如果這是你的希望……好,我答應你。”
奚微答應了。他就知道,奚微是那麽驕傲要強的孩子,這才像他。一旦決定,幹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杜淮霖卻并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他仿佛聽得見心一點點死去的聲音,奇異地伴随着痛苦的欣慰。
奚微沒再說什麽,平靜地走進他的卧室,整理東西。杜淮霖坐在客廳,耳畔傳來開關衣櫃,書本摞進紙箱的聲音,有條不紊。
不一會兒,奚微出來了。他扔拎着那只破舊的蛇皮袋,就像他來時那樣,善始善終。
奚微把口袋放在門口,到廚房去找了個垃圾袋,蹲在茶幾旁,把空酒瓶掃進去,又把煙灰缸倒了。他邊收拾邊用平淡地語氣說:“你不年輕了,少抽點煙少喝點酒,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你也是。”
奚微收拾好垃圾,起身,站了一會兒,說:“那我走了。”
“……奚微!”
奚微走到門口的時候,杜淮霖突然喊住他:“能叫我一聲爸爸嗎?”
這應該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聽奚微喊他一聲“爸爸”。
奚微的身影停頓了一下,卻沒能如他所願。
他只是輕聲說了句“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地關上門。
天還亮着,可杜淮霖卻覺得周遭暗了下來。可怕的安靜一點一滴侵蝕他麻木的神經,許久,突然一陣門鈴聲将他驚醒。
他猛地站起來,幾步沖到門口——
“杜先生家嗎?我們是雅韻琴行的,您之前訂購的琴到了,來給您送貨。”
……他差點忘了,是他要送給奚微的禮物,一架鋼琴。他一直記得,奚微跟他提起小時候那架玩具鋼琴,眼神裏的遺憾和一閃而逝的向往。
他想給奚微一個驚喜,一直沒跟他說。如今禮物到了,他卻再沒告訴他的機會。
琴行的人把鋼琴裝好調音,留下電話離開了。杜淮霖看着那架嶄新的Steinway,手指輕輕敲了幾個音。
琴音清越,更顯得這間屋子空曠寂寥。
他把琴蓋合上,走進奚微的卧室。
桌面上原本擺放的幾本書不見了,還有那套《冰與火之歌》。他打開衣櫃,大部分衣服還挂在原處,像在等候主人挑換一樣。
可杜淮霖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是他親手推開了奚微,卻不能後悔。
他在床邊坐下,想起之前的無數個夜晚,奚微伏在桌前寫作業,自己靠在床頭,捧着筆記本處理公務。偶爾擡起眼,看見奚微在臺燈下聚精會神擰起的眉毛,他就會不自覺地微笑。
他站起身,拉開書桌前的椅子,卡在書桌與牆壁縫隙間的什麽東西受到震動,掉了下來。
杜淮霖撿起來,塑封的一首詩詞,筆鋒飄逸行雲流水,有種特別的韻味和姿态。
是奚微的字跡。看落款上的日期,正是自己剛剛得知奚微身世那段時間。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上面寫着自己的名字,他卻沒收到這份禮物。是奚微覺得不好意思,送不出手嗎?
杜淮霖從頭到尾,以指代筆,仔仔細細描摹了一遍。寫得真好,他怎麽會不喜歡。
以後他肯定會得到更多的喜歡,喜歡他的人,喜歡他寫的字。歲月無情,他早晚會忘記自己,接納新的感情。
他希望奚微能擁有一如既往的堅強和勇氣,永不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
他會重獲幸福,一定會。
奚微離開杜淮霖家。他下樓把垃圾扔了,拎起蛇皮袋,腳步輕快,臉上甚至帶點兒笑意。沒關系,離別是為了再度相逢。杜淮霖以為時間有沖淡情愛的效力,但他會向他證明,時間同樣會堅定一個人的信念。沒關系,只是暫時見不到面而已……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在路人詫異的目光中,他伸手摸了摸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淚流滿面。
他們分別了。
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麽會有相愛卻不能在一起這種事發生,他覺得那很矯情。既然相愛,哪怕有再多困難再多阻礙,只要努力一起克服就好了,怎麽能成為分手的理由?
如今他終于懂得了。他懂得命運的無情和無奈,他懂得相愛并不能成為相守的唯一條件。
他懂得了人間至苦其實并非離別,而是明明舍不下,偏要放開手。
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臉痛哭失聲。
爸爸,我愛你。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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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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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