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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季淮初扔下手機,拿起鋼筆在合同上簽自己的名字,金鈎銀劃,力透紙背。

其實祁免免剛回江城的時候,他就發現她不會寫字,她抓筆的姿勢是滿手而握,像個嬰幼兒,她模仿能力似乎不錯,一直在觀察周圍人,所以很快就學會了。

他記得自己和長輩提過,她好像沒有接受過任何教育,母親說不會的,祁免免的爺爺是個心理學家,也算半個書法家,資深學者,教導孩子沒有問題。

“現在有些小孩,壞脾性是骨子裏帶的,教不好的。”這是母親對父親說的話。

他那時還小,只有一些模糊的直覺,連判斷都稱不上,沒有人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他只知道,很長一段時間裏,祁父祁母都非常的失望頭疼。

祁免免偶爾表現出了超出尋常孩子的聰明,但同時非常的固執己見,她似乎理解東西的維度十分的單一,從而更多時候顯出一種強烈的愚笨,而且也不太能理解和分辨感情,只從語氣和語言中獲取信息,一旦對方心口不一或者迂回曲折攪亂她的判斷,她就會表現出極強的反抗意圖和攻擊欲望。

很奇怪,他也只比她大兩三歲而已,季淮初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她,她像是一只誤入人類世界的小貓咪,她有自己的一套準則,比如摸摸頭是可以接受的,摸尾巴是不可以接受的,一個人作勢要摸她的頭,最後卻未經同意觸摸了她的尾巴,她就會變得十分具有攻擊性,但在對方眼裏,可能只是拍拍肩膀和擁抱的區別。

季淮初覺得自己像是在觀察一個奇怪的貓咪,喜歡是件沒有道理的事情,被一只貓咪抓得遍體鱗傷又有什麽關系,它只是一只小貓咪,小貓咪做什麽,都有它的道理。

他唯一遺憾的是,他比她年長兩三歲,高中的時候他比她提早兩年進入大學,他回去看過她,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曬着太陽,仰着頭看外面的天空,春日和煦,天空藍得像是寶石,她的臉在太陽下仿佛發着光,可是她渾身上下仿佛隐沒在陰影裏,和周圍人隔開巨大的距離。

那時候她身上的怪異感淡了很多,也沒有那麽不可控了,她已經可以正常社交了,學會了适應各種規則,理解人類世界的一切,但她骨子裏還是像一只披着人皮的貓咪,它知道,它理解,但她無法共情一切,她會茫然地看着別人大笑大鬧,她知道別人在笑,可她無法從別人的笑容裏獲得同樣的愉悅。

“跟我講講你小時候吧?”他疑心她在很小的時候遇到過什麽事。

他留心過,但并沒有發現什麽。

她從出生就不在母親身邊,情緒嚴重失控的母親根本無法提供任何的給養,她因為孱弱被放置在保育箱裏,呆了足足半個月,半個月後父親為她請了費用高昂的育嬰師和保姆。

但她哭鬧太狠,偌大的房子裏,仿佛每個房間都充斥着她的哭聲,祁母的情緒更加不穩定,為了将兩個人分開,祁父把孩子單獨安排在一處房子裏,但很快就發現育嬰師因為父母對孩子的不關注,便明目張膽對孩子怠慢起來,甚至偷偷喂食助眠用品。

換過一次育嬰師,但狀況百出,最終選擇送去爺爺奶奶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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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老人家身體都十分康健,家裏甚至沒有使用傭人,別墅不算很大,定時有鐘點工上門打掃,老爺子退休前一直在大學做教授,老太太在美術學院油畫系做老師,看起來文質彬彬,對孩子或者來說更好。

不過她的奶奶在她三歲時候意外去世了,失足跌落樓梯,因為家裏沒人,直到死亡才被發現,送醫的時候已經晚了。

老爺子終于妥協給家裏添置一位保姆。

保姆吳媽是個五十多歲的當地婦人,手腳麻利熱情開朗。

吳媽的兩個孩子都早夭,此後再也沒要上過孩子,她對雇主家裏的小孩顯露出異常的慈愛和關照,但祁免免因為過于頑劣,推倒櫃子砸傷了吳媽的腳趾,吳媽的丈夫怒不可遏,老爺子賠了一大筆錢,然後和吳媽解除了雇傭關系。

後來又去了一個年輕的茜姨,茜姨不太會說話,性格也腼腆,只會埋頭做事,閑了的時候就待在保姆房裏并不外出。

再後來,茜姨也走了。

六歲的祁免免到了該接受義務教育的時候,島上沒有學校,要到岸上去上小學,老爺子希望她在家裏接受教育,不需要去學校,因為祁免免頑劣固執愚笨而沖動,她去學校很容易闖禍。

祁父祁母終于意識到孩子并不是個可以完全撒手不管的物件,他們決定把孩子接回去自己照料,老爺子殷殷囑托了許多,比如祁免免喜歡睡覺開燈,至少要開個小夜燈給她,屋子裏太暗她會鬧脾氣。

她不喜歡小動物,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就會憤怒,甚至掐弄。

她不愛學習,也很難理解文字和圖像,不要強迫她,她會逆反。

她讨厭陌生人的觸碰,尤其不要碰她的手和脖子。

……

這諸多的囑咐更像是一種頑劣的罪證,祁父祁母深感頭疼,只想一條一條給她掰直修正。

他們一回家就給她立了很多規矩,非常人性化地設置了獎勵和懲罰機制,但她對獎勵無動于衷,對懲罰表現出極大的抗拒和仇恨情緒。

那一年裏,祁父祁母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無力,他們請了許多兒童心理專家都束手無策,因為她絲毫不配合,而父母對她的所有了解都只來自于爺爺奶奶只言片語的口頭描述。

父母工作再次陷入忙碌,無暇他顧,她再次被丢去了爺爺那裏,但只待了一年半,爺爺也病危了。

她和爺爺一起被接回了江城,後來葬禮在江城舉辦。

病房裏,各界名流彙聚,來送這位頗有聲望的老先生,老爺子只是握着孫女的手,殷殷囑托,可祁免免茫然地聽着,臉上是無動于衷的表情,然後她皺着眉,掙脫自己的手,說:“你弄疼我了。”

那一幕刻在很多人眼裏,無論隔多少年都有人用複雜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冷血動物。

她看不懂那些眼神,但祁父祁母全都看在眼裏,臉面仿佛被人撕扯下來扔在地上踩,祁父把祁免免拖到無人的角落裏,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壓着無盡的怒火說:“那是你爺爺!把你從那麽點一手拉扯大。”

祁免免的眼珠子黑沉沉的,可什麽內容都沒有,沒有不舍,沒有遺憾,也沒有痛苦,只有對父親那一巴掌的不悅。

祁父的手不住顫抖,最後掐着她的脖子狠狠收力,仿佛只想看她害怕,又或者真的希望她立馬死掉最好從來沒出生過。

那一年,九歲的季淮初就旁觀着這一切,他跟随自己的爺爺去看望老人家,在嘈雜的人群裏望着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

她穿着幹淨漂亮的裙子,頭發松散地紮在腦後,并不像別的小孩那樣戴上漂亮的發卡或者皇冠,她身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

沒有人理會的時候,她其實很安靜,安靜得像是櫥窗裏仿真的娃娃。

季淮初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情緒,仿佛是憐憫,又或者是其他的,他走過去,叫了聲:“祁叔叔。”

祁父的手松開,仍然難掩怒氣,回過頭看他。

季淮初鎮定地說:“我聽見病房裏有人找您。”

祁父怕有事,說了句你自己在這裏反省,就丢下女兒急忙走了。

祁免免靠着牆站在那裏,眼神看着父親離開的方向發呆。

季淮初走上前,鬼使神差問了句:“你爺爺對你好不好?”

祁免免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着她,其實她是他最讨厭的那種小孩,固執、自我、自私、不計後果、毫無分寸。

但他又隐約覺得她不太一樣。

至于哪裏不一樣,他也分辨不出。

祁免免沒有回答他,他擡手,想碰一碰她脖子的掐傷,剛一擡手就被她攥住手腕,她眼神警惕而兇狠地看着他,他只有一個感受——

她的力氣真的大得過分,像是要一把掐斷他的手腕。

每次陷入回憶都會忍不住頭疼,這些記憶并不是遺失的部分,但似乎他很少想起來了。

祁免免。

他低聲默念一句,仿佛能穿過時間,和她父母形成一種微妙的共鳴。

他也覺得無能為力。

那種無能為力和她父母又不太一樣,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父母排斥他們有一個不聽話的女兒這件事,甚至一遍一遍希望自己的孩子從沒出生過,祁母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不堅持拿掉這個孩子,哪怕當時的身體條件并不允許。

可血緣關系讓他們無法丢棄責任,他們只能被迫承受。

而季淮初覺得自己的無能為力更多來源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遠離她,但他卻不可自抑地一次一次靠近,仿佛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走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其實你潛意識裏是認為對方推你下樓的吧?”那天心理醫生和他對話完的時候這樣說,“你知道她有這個能力,也知道她的道德感并不強烈。”

季淮初沉默不語。

“她是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傾向者,根據DSM-5的診斷标準,她在15歲之前有明顯的品行障礙史,但沒有釀成過不可挽回的後果,你試圖挽救過她,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失憶只是潛意識裏在抗拒接受她其實根本不可挽救?”

他從診療室出來就看到了她,她安靜地坐在外面的塑料椅上,看見他,眼睛微微眯起來,露出一點類似于愉悅的表情。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來,身子微微靠向他,那是一種親昵的姿态。

她問他醫生怎麽說,他随口說了句老樣子。

她漫不經心地說:“或許就是我推你下去呢。”

他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到片刻的場景,可怎麽也想不起來,如果不是後腦勺的傷疤時刻提醒他,他會覺得根本沒有過這件事。

忘得這麽徹底,他到底是不願意接受,還是想徹底隐瞞?

“你大概是目前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影響她的人,你有沒有仔細考慮過,你對她到底是愛,還是出于一種沒了你她會走向不可控的責任感?”醫生問他。

他答不上來。

但祁免免這麽問,他又覺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于是他故作輕松笑了笑:“那你挺厲害的,到時候家産可以多分割點了。”

……

季淮初無法再專心工作,索性拿了車鑰匙,去商場逮她。

他踏進去的時候,祁免免正在熱情招呼一個身材高大的男模,她拍着身邊的位置:“來來,你坐過來我看看。”

男模本來要過去,看到她身後走過來的臉色不善的男人遲疑了腳步。

季淮初從後頭拎住祁免免的衣領,俯身,聲音從頭頂壓下去:“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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