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季淮初又去?看了?醫生, 醫生引導他探尋那部分他主觀上并不願意想起的記憶。

從哪裏開始呢?

他其實記不清,于是便從小時候回憶起。

他說,醫生聽着。

他比祁免免大兩歲半, 姑且算三歲吧!

祁免免六歲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她。

穿着白裙子,唇紅齒白,和普通的小姑娘沒什麽區別, 頂多?瘦弱了?些,看得出來是被照顧得很好的。

那時候, 誰看了?,都不會說她被虐待的。

她只?是脾氣有些怪, 既不是那種哭哭啼啼鬧着要這要那到處破壞的小孩, 也不是那種那種安靜腼腆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身上有一種冷漠而殘忍的氣質, 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大關心, 缺乏敬畏感, 也就缺乏一種自我約束的能力。

因此?她常常做出一些大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比如報複心強。

比如反應過激。

這在大人看來,是非常沒有禮貌和教養的東西,這代?表着一個孩子天性的殘忍和冷漠無情, 注定是不會被社會接受的。

祁母本?就對這個孩子的到來倍感痛苦, 她那稍微湧上來的母愛, 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消失殆盡。

她感覺到疲倦、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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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為什麽別人的小孩那麽可愛乖巧懂事,為什麽自己的這個卻像是個魔鬼來不斷地?折磨她。

終于, 在事業再次陷入忙碌之中的時候,她像是找到了?一個借口,把孩子重新送回了?島上。

她想, 再大一點,或許再長大一點, 就好了?。

但是天不遂人願,僅僅一年半,祁老爺子就病危了?,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醫生說,最?多?兩個月。

老爺子被接去?了?江城,祁免免自然也重新回到了?那裏。

她還是老樣子,不大說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外界的反應寥寥。

季淮初的母親甚至懷疑過,那孩子是不是有自閉症。

但事實上她是可以聽懂別人的話,做出反應的,只?是她不想。

她的家人沒有人懷疑過她精神?或者心理?有問題,只?是覺得小孩個性突出,又被爺爺寵壞了?。

爺爺有個相機,那相機裏有很多?免免的照片,記錄了?她的成長,照片裏,很多?時候都在海邊,沙灘,棕榈樹,有時候藍天白雲,有時候狂風驟雨,她喜歡赤着腳,低着頭,大步從沙灘上踩過。

或許是畫面太過溫馨,很少人會在意,她好像很少擡頭去?看周圍的景色,也很少像其他小孩子那樣跑來跳去?。

她被送去?貴族的私立小學?讀書,那裏的老師總是和顏悅色的,祁免免卻總是惹事,她無法安穩待滿一節課,有時候上着課,就偷偷溜出去?了?,老師們起初還試圖制止,請家長來解決問題,但後?來發?現家長責怪老師監管不力,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她不管了?。

她并不算孤僻,有時候會和別人一起玩,但她性格很執拗,比如自己想玩的東西,無論別人怎麽勸說她都不會讓出去?,比如挨罵,她會直接動手,如果挨打,她只?會比別人更狠更無情,其他小孩子頂多?是抓臉和抓頭發?,咬人之類的,她卻會攻擊薄弱的地?方,比如肚子、鼻子,甚至更危險的地?方……

慢慢的,就沒人跟她玩了?。

大概有一兩年的時候,她的行為誇張到老師和家長都擔心她會早早地?進去?少管所。

然後?季淮初就出現了?。

他比她要高兩屆,并不能時時刻刻盯着她,而且他也不過是一個少年人,自然也無法真的起到管教的責任。

只?是他偶爾勸說她之後?,會發?現她有一點點小小的改變。

沒有人耐心地?教過她什麽,爺爺教她最?認真,卻只?是把她教得無法融入社會。

父母把她當?做累贅,并不深究爺爺教了?她什麽,只?是埋怨她不受教,好像把一切推脫給秉性,就可以免去?教養無力的苦痛。

老師把她當?做被家長慣壞的小孩,害怕惹麻煩,唯恐避之不及。

季淮初就像一個完全的旁觀者,他對她的某些行為也感覺到厭惡,可偶爾,又沉溺于一種“普度衆生”的情懷裏。

——今天阻止了?一個壞小孩做壞事,世界因此?更美好了?。

少年人天真的赤誠,和愚蠢。

她和他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偶爾會很厭惡他,惡作劇一般捉弄他,大約是沒觸到他的底線,他并不大放在心上。

再大一點,她就很少做分寸外的事了?,她其實是個很守規矩的人,以至于顯得有點死板了?。

她小小年紀就熟讀刑法了?。

或許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會跨越那條線,因此?不得不早做準備。

她和常人沒有多?大區別,只?是社交略有些困難,她可以和很多?人友好地?相處,但無法長久維系親密關系。

而她自己也知?道,且把每個人當?做無聊生活裏一個點綴。

她在人際交往上,可以說毫無占有欲,無論那點綴有多?麽的漂亮,多?麽的讓她喜愛,她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抛棄。

就比如季淮初自己,他常常會覺得自己對她很重要,她對他,跟對任何人都不一樣。

但他考上大學?之後?,和她分隔兩地?,她一次都沒有聯系過他。

沒有打過電話,沒有發?過短信,就好像他這個人是存在還是消失,都不重要。

節假日?的某一天,他回家,在別墅的院子外隔着花叢看到她,她坐在石凳上看書。

擡頭看見他,只?是點了?下?頭。

如果了?解她,會知?道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很難得的殊待了?,她這樣的性格,不突然做些奇怪的事的時候,大多?時候反而很吸引人,自從她長大後?,盡管她冷漠到顯得冷血寡情,依舊有人前仆後?繼地?靠近她,想要和她交朋友。

而她一貫是愛答不理?,并不在意這樣禮貌與否,是否惹人讨厭。

所以能讓她注意到,并主動點頭致意,已經是難得。

季淮初卻感覺到一種難言的落寞,于是主動繞道去?了?她家的院子,在她旁邊坐下?來,問她:“在看什麽?”

她擡手,露出封皮給他看,那是一本?講汽車工程的書。

“怎麽突然看這個。”

“無聊,随便看看。”

她其實很聰明,對于一個智商高于普通水平的人來說,無法從社會固有規則裏獲得價值感,是很容易走向歧途的。

比如她的爺爺。

那時候他只?是覺得她做事漫無目的,沒有顯著的緣由,可再回首的時候,才察覺到她仿佛在這個世界裏橫沖直撞,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支點。

季淮初和她坐了?一會兒,說了?不到十句話,按照他的人際交往标準,對于無話可說的兩個人,禮貌告別才是正确的。

但他沒有,而是詢問要不要一起吃飯。

那一年他剛拿到駕照,開車帶她去?城西吃一碗雞湯米線,她小口喝了?一口湯,第一次提到:“我爺爺很喜歡吃這個。”

她住的島很小,一大半都未開發?,島上住了?很多?漁民,然後?是大片的荒地?,度假別墅建在一個坡地?上,那本?來是開發?出來打造度假區的,後?來不知?因為什麽擱置了?,再後?來被祁父買下?來孝敬父母了?。

其實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小莊園了?。

莊園面積自然是不小的,因此?日?常的保潔和維護是不可避免的,爺爺不喜歡家裏有保姆,所以每周的一三六的下?午四點鐘,會有人上門。

附近沒有大型的超市,食材都只?有一些簡單的,爺爺奶奶喜歡自己做飯,于是每日?裏的吃食都很清淡家常。

有時候爺爺會帶她去?岸上,只?需要穿過一條長得看不見盡頭的跨海橋,那邊就是繁華的都市。

他們并不去?人很多?的地?方,一條斜斜的胡同小街,走上一百米就是一家米線店,爺爺很喜歡那裏的雞湯米線。

“你爺爺對你很好吧?”那時他大約是誤以為她的語氣裏是懷念,于是問了?這麽一句。

祁免免低頭喝湯,唇角扯出一絲看不清情緒的弧度:“應該吧!”

她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守着電話等她來報喜,但卻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哪怕只?是一句:我考上了?A大。

于是他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處事準則,主動聯系了?她,問她需不需要自己送她入學?。

她沒有拒絕,他便像是獲得了?某種首肯,開始幫她計劃一些事情。

比如外宿。

她和很多?人都相處不來,宿舍生活的她來說,是一種不穩定因素。

她找了?一套公寓,房子并不大,但私密性很好,房子布局也不錯,帶她去?看房子那天,下?了?很大的暴雨。

下?了?很大的暴雨……

他想起來了?,并非是祁免免口中那樣,那天他是要走的,因為覺得留宿非常麻煩,且孤男寡女不合适。

但因為大學?城地?處偏僻,走了?一段路發?現地?面積水嚴重,雨刷打開最?大也無法保持視線清明,更何況淋漓的水面在夜晚像是鏡子一樣反射着光。

而離市區,還有很長一段路。

他在就近找個酒店将就一晚和繼續往前開之間猶豫片刻,選擇了?第三種方案。

他掉頭回去?了?。

公寓大門是指紋加人臉識別,他出面租的房子,信息也錄入了?,他沒有打招呼,甚至不知?道出于怎麽樣的心理?。

他敲開她的門的時候,她表情是有些錯愕的。

“路很難走,可以留我一晚嗎?”

她剛洗完澡,穿着吊帶,細細的肩帶滑下?來,被肩上的浴巾遮着,她身上有很多?紅痕,顯出一種被淩虐過的慘狀。

她點點頭,側身讓他進來,順便拿了?拖鞋給他。

脫掉外套,解開襯衣領扣和袖口,摘掉腕表和眼鏡,他還是沒能冷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身上怎麽回事?”

祁免免把浴巾往頭上胡亂擦着,不甚在意地?說:“格鬥課,被人打的。”

“是嗎?”他并不信。

她扭頭沖他笑了?笑:“那不然呢?你覺得我跟人玩限制情趣?”她表情淡下?來,“那受傷的應該是對方,不會是我。”

季淮初被不安籠罩着,并沒放棄探究:“祁免免,說實話。”

祁免免臉上露出厭煩的神?色,靠近他,擰着眉看他:“管那麽多?,你想跟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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