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是。”他回答。

空氣突然凝結了。

兩個人互相望着, 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她的眼神裏那些厭煩和戾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她把那句“你想跟我睡”當做挑釁, 一種惡意的冒犯,她以為他會生氣,甚至會憤怒,但?他的反應在她預料之外。

挂鐘的分針滴答走着, 太安靜了,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上前一步,低頭, 手撫上她的後頸, 把她往前帶了一下。

她沒有掙紮, 甚至眼神虛望他, 只是有些不解。

他覺得什麽堵在心口, 無處宣洩,于是吻得用力。

像是焦灼許久的迷路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錨點。

那的确是他們第一次。

過程并不是很?愉快, 毫無默契, 互相纏鬥, 像是要争個你死我活。

差一點要放棄,終究不甘心。

“過來, 抓好……”他拉着她的手腕搭在肩上,“別掉下來。”

他并不想用馴服兩個字,但?祁免免的确就像一只孤傲的獸, 你無法說服她,就無法得到她。

而且最後總會發現, 被馴服的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見了,他靠在露臺欄杆上抽了一支煙,然後自嘲一笑,回身去?把床單和被套換了,散落在地?的衣服都撿起來放進洗衣機了。

他把衛生做了,去?廚房開火熬了粥,她還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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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或許她後悔了,或許不滿意,總之她應該是不太想見他,然後他就離開了。

再後來……

想不起來了。

大概是回去?上課了,到底談沒談戀愛,他不記得。

頭又開始隐隐作痛,比疼痛更折磨他的是心髒的鈍痛,他想起祁免免的欺騙,那張臉總是挂着虛假的笑意,纏着他說愛說喜歡的時?候,到底有幾句是真話?,幾句是假話??

“今天就到這裏吧!季先生,您看起來很?累。”醫生問?他還好嗎。

他點點頭,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氣,沒有再說話?,起身告辭離開了。

他沒有去?美國,這是江城一家私立醫院的心理醫生,據說有着豐富的經驗。

他知道,自己和祁免免之間,橫亘着的,是更複雜的東西。

所以想起來了又能怎麽樣呢?

外面在下雨,今年的江城似乎格外的雨水多,空氣中?總是濕漉漉的,天色晦暗,所以心情?也?不是很?明媚。

助理為他撐起傘:“季總,我們去?哪兒?”

“去?學校吧!”他望着前方,忽然說。

她的大學。

“安排我和校方見一面,最好是熟悉哲學系的。必要的話?可以讓公司的基金會做一些捐助工作。”

沈助理點頭表示明白,費了一番功夫,約見了曾經在哲學系教西哲的副校長兼哲學系主任。

曲副校長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性,很?瘦,戴一副度數很?高的眼睛,遠看有些呆板,面對面的時?候,才?會發現她談吐不俗,精氣神很?足,像是很?熱心腸的人。

“你說祁免免?”曲副校長扶了下眼鏡,表情?略有些嚴肅,“我認識她,非常有個性的學生,她是你的……?”

“她現在是我太太。”

曲副校長恍然大悟:“恭喜你們。”

“謝謝。”季淮初颔首,“是這樣,我之前大腦受過一些損傷,所以忘記了很?多事,也?忘記了關于我太太的一些事,她上大學時?候我們正在熱戀,如今新?婚嘛!怕她不高興,所以還是想盡早恢複一下,我也?很?希望能找到屬于我們珍貴的回憶。這裏是她的母校,所以我就想來看看,順便看看學校有什麽我能盡一分綿薄之力的地?方。”

他半真半假說着。

曲副校長十分動容,表示會盡全力幫他。

季淮初查過祁免免一些資料,但?能查到的有限,都是一些淺表的東西。

曲副校長當時?還是祁免免的西哲老?師,對她倒是記憶深刻。

祁免免那時?候沒什麽朋友,總是坐在教室最後一排,A大的老?師都偏嚴格,為了鼓勵學生們往前坐,總是要抽查最後一排的學生。

以至于最後一排常常只剩下祁免免一個人。

但?無論問?她什麽,她都答得上來。

她常常有一些很?奇怪的觀點,但?在課堂上那怪異也?算是一種個性了。

後來她倒是有個朋友,是個男生,好像是其他系的,經常來陪着她上課。

那男生長着一張十分清秀的臉,偏瘦,氣質很?幹淨,帶一點憂郁氣質,導致很?多女?生注意他,也?有問?他要聯系方式的,但?他都一概拒絕。

他每日就只是陪祁免免讀書,跟着他一起去?吃飯,偶爾歪着頭和她說話?,祁免免也?會回答。

外人看來,就是一對兒很?好的朋友,甚至是男女?朋友。

“您對那個男生還有印象嗎?”

曲副校長搖搖頭:“不過他們有個同屆的姑娘,現在在系裏做助教,我可以把她叫來你問?問?。”

女?生對祁免免印象也?很?深刻。

她的确是很?引人注目的那一類。

“我還以為倆人是男女?朋友,後來好像對方出事了,斷了一條腿,來找祁免免的時?候,她踩人斷腿,那人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她還是面無表情?的,好可怕……”女?生本來說得激動,對着這麽個西裝革履的陌生人,曲副校長也?沒說是誰,她忍不住緩了語氣,“反正傷得挺重的,聽?說腿徹底廢了,我們還以為那人會報警,不過好像後來也?沒事……具體我就不知道了。”

男生是隔壁美院的學生,叫周談。

周談長着一雙很?漂亮的丹鳳眼,眼尾銳利,帶着一點媚。

他現在在一家私人美術館做顧問?。

他的右腿截肢了,安裝了義肢。

沈助理找出了他的資料。

很?簡單的履歷,大學畢業接一些私活,他很?擅長臨摹,于是被一個畫商看中?,請去?了自己的私人美術館做顧問?,順便做一些臨摹和修複工作。

“周邵清。”季淮初忍不住蹙了下眉。

他竟然發現,美術館他有印象。

沃格沙龍的牽頭人,祁免免之前一直參加的一個美術沙龍活動。

周邵清的資料并不是很?體面,因此沈助理整理出來問?他是否要提醒祁免免,他起初覺得惡心,叫沈助理把資料銷毀了,後來又叫她重新?整理了一份交給祁免免。

她看過嗎?

怎麽處理的?

他不知道。

周邵清和周談是否有更深的關系,他也?不知道。

他隐約覺得當初發生過什麽他不知道的事。

“要我幫您約見周談嗎?”沈助理詢問?。

季淮初揮了揮手,失神片刻:“再說吧!”

他去?公司樓上接祁免免下班,穿過蕪雜的片場,工作人員來回穿梭,快要收工了,大家累了一天,都無精打采的。

小刀看到季淮初,忙迎上來:“季先生,老?板還要等?一會兒。”

季淮初心不在焉:“嗯。”

祁免免的戲份還沒拍完,反複拍一場對視的戲,導演說她眼神太冷了,不夠有層次感,希望能看到一個變态內心那丁點的柔軟和脆弱。

“揣測一個變态良心未泯,覺得它會被感情?羁絆是一種天真的妄想。”第無數次被喊卡之後,祁免免有了一些不耐煩。

導演更不耐煩,他讨厭有人指導他怎麽拍戲。

出于對戲的嚴格要求,他用了一些非常手段。

他把膠皮裝訂的劇本卷起來一下一下敲她的臉,羞辱道:“你以為自己是誰,NG這麽多次,全劇組都要陪着你在這兒耗,能拍就拍,不能拍滾蛋!”

祁免免身上有一種唯我獨大的氣質,好像周圍人全不在她眼裏,過于目中?無人了些,而角色此時?需要一點脆弱感,所以導演批評是真的,但?羞辱也?不過是想要激發她幾點羞恥心和委屈。

可惜他不太了解祁免免。

秦可莉交代過制片,但?制片覺得不重要沒和導演溝通過。

對祁免免可以批評,甚至可以辱罵,但?永遠不要近她的身,三十公分以內都是她的非安全距離,她的攻擊欲會很?強。

導演的劇本在摔第三下的時?候,祁免免抓起一個陶瓷瓷器就朝着他頭摔過去?了,導演助理眼疾手快擋了一下。

片場有一瞬間的安靜,然後是幾聲震驚的驚呼。

有那麽一瞬間,祁免免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扭曲變形成詭異的曲面,她聽?不到也?看不到,只覺得臉上的碰觸像是點燃了她的戾氣,做了什麽她甚至都沒知覺。

驚呼聲把她的理智扯回來,她臉上露出一瞬間的茫然,然後一想到季淮初可能會質問?他或者不能接受,她就有一種把眼前所有人都殺掉,甚至把季淮初也?殺掉的想法。

好吵。

好煩。

祁免免撥開人群,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可周圍都是人。

她的眼神太可怕了,周圍人都下意識看着她,避開她。

她終于喘了口氣。

季淮初察覺到了她的狀态不對,幾乎是沖過來拉住她:“祁免免……”

“祁免免,看着我,是我。”

“看着我。”

祁免免眼眶很?紅,她抓着季淮初的手,攥得很?緊,緊到像是要把他的腕骨捏斷了。

“我先帶你離開。”季淮初半抱着她,将她護在懷裏,“抱歉,麻煩讓一下……”

小刀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了,她慌忙鞠躬道歉:“對不起導演,對不起,我們老?板一直有入戲太深走不出來的毛病,我馬上報告可莉姐約心理醫生給老?板……”

進了電梯,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祁免免半阖着眼,靠在轎廂壁上。

那麽荒唐蹩腳的理由,真是可笑。

“怕不怕?”她突然擡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剛剛那樣兇險的狀況她毫不在意,笑了下,“或許有一天,我也?這樣對你。”

這不是她第一次說類似的話?了。

她好像很?喜歡“恐吓”他,盡管他無數次表示還沒有到會怕的地?步。

她好像是在給他打預防針,又像是在探究他底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所謂的渣男渣女?沒什麽區別,不停告訴他:我就是這樣的人,但?我變成這樣都是有苦衷的,要麽你離開我,要麽你體諒我。

電梯緩緩下行,很?快,到了負二層。

電梯門?開了,季淮初拉着她的手出去?。

他沒有回答,像是不知道說什麽。

祁免免也?沒再問?,懶散地?跟着他的腳步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暴躁,想掐着他的脖子逼問?他,問?他到底怕不怕她。

如果怕……

會怎麽樣呢?

會放他走?

祁免免想,她不會,她會殺了他。

呵。

他真該害怕的。

季淮初把她塞進車裏,看她緊繃到渾身僵硬冷戾的樣子,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俯身給了她一個擁抱:“兩個瓷瓶,你本來拿的是另一個,錯手拿了這個道具瓶,我看到了。”

道具瓶子制造材料偏輕,即便是助理沒有擋住,也?不會砸得太嚴重。

盡管還是一場事故,可至少?不會是一場慘劇。

她對人情?有一種極端的漠視,完全理解法律和道德,但?她不在乎,在她眼裏無非殺人償命,她殺了人,然後把命賠出去?,她不會覺得愧疚,她只會覺得自己已經付出了應該付出的,那麽就扯平了。

鄭醫生說,目前只能試圖鼓勵她建立親密關系,對生活有所期待,才?會有所顧忌,然後才?可以試着建立心理防線,遇到極端的情?況下才?能約束自己的行為。

“祁免免,其實是你在害怕吧!”季淮初在她耳邊說,“你怕你控制不住自己,然後再次傷害我。”

祁免免身子徹底僵住。

“所以上一次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真的推我下去?了?”

“嗯……是我。”她呢喃。

“好,我原諒你了。”

“有一天你被殺人抛屍了怕是還要幫着人挖坑。”祁免免冷嗤一聲,像是覺得荒唐。

“我幾乎是看着你長大的,你怎麽樣我知道。我相信我的直覺,我知道你不是天生的壞種。”季淮初松開她,撫摸了下她的臉,“如果我賭錯了,那就當我倒黴吧!”

祁免免看着他,她的眼神似乎真的有了一點脆弱。

季淮初笑了笑:“誰讓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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