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丁引給他熬的湯藥很是管用。
張小凡完全不知道丁引居然還懂得藥理,後者瞧他欽佩的模樣卻搖頭否定,說自己并不懂得高深的醫藥,只是從前有熟識的人是蜀山上一位藥草仙人的徒弟,這才從對方那裏略略知曉一些。
不過他的“略略知道”對張小凡倒很是受用。張小凡日日服用着,兩個半月的的工夫腿傷便已經痊愈,簡單的行走也不會覺得難受,不過丁引怕他愈後不夠穩固,還是留他在這裏多住了半個月才放他回去。
日子像是恢複了原來的模樣,也像是變了些什麽。
五師兄再次吃到小凡的手藝,感動得差點兒哭出來,含着飯菜含糊地念叨“這已經算是過年了”,田不易沒聽清,坐在他旁邊的四師兄和三師兄倒聽得格外清楚,連忙捂住了老五的嘴顧左右而言他,生怕師父把難得可以放松的日子給取消了。
而且有了小凡回到廚房做事,大家吃的好了,心情也都像是好了許多,練功也變得更有勁頭,更稀奇的是,師父還破天荒地問了一回小凡的修行,看他進境穩固,雖然沒什麽笑臉,但至少也沒有擺出一副被人欠錢的模樣,而宋大仁見師父開始關心小凡的修行,又聽師娘提到小凡練成第二層功法的事情,也對小凡多了些信心,開始像最初那段時間似的,時常督促和提點他。
要說有什麽沒變,大概就是大黃仍然占了他的半張床,小灰仍然占去半張的半張,廚房裏的骨頭也總是莫名其妙的消失,無論藏在哪裏都會被小灰送進大黃的肚子裏。
張小凡馬上要十六歲了,個頭長了不少,只比丁引矮了不到一個頭,四分之一的床鋪自然不夠他休息,不過他倒也不會像從前那般無奈跳腳,反正他要是嫌這兩個家夥太鬧騰打擾他練功,或者把他的床占去多半,他還可以去後山的竹屋練功休息。
那三個月跟丁引同宿慣了,張小凡再也不覺得有什麽拘謹,太極洞是師兄們練功的地方,竹屋就是他躲清靜的地方,其實偶爾他也覺得自己在丁引面前似乎吵了一點兒,可是每次看到對方認真聽他說那些瑣碎的事情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很是多餘。
傷腿尚在複健的時候,丁引總愛攙着他在竹屋外的回廊上走動,那日天氣晴朗,滿院的積雪都被丁引掃去,露出黑色的土地來,張小凡瞧着外面的空地,心裏發癢,想要下去走走,卻被丁引毫不客氣地攔了下來。
“那裏地面不平,你容易摔倒,等你走得穩了才能下去。”
張小凡有些郁郁,丁引又補充道,“不過你要是想曬曬太陽,一會兒我可以背着你到那邊走一會兒。”
這話倒是讓人一點兒脾氣都不能有,于是張小凡的郁悶化成了嘆氣:“骨傷竟然這麽麻煩,我記得,小時候村子裏一位嬸子的四歲的小閨女貪玩摔傷了胳膊,好像沒有多久就好起來了。”
丁引笑他:“你确定那是骨折嗎?就算是,小孩子骨頭長得快,是會比年紀大的人好得快些。”
聽丁引頭頭是道,張小凡便眨了下眼睛:“丁大哥,你從前照顧過骨傷的人嗎?好像很有經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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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引想了想:“我照顧得不多,但确實是有位朋友曾經傷了筋骨,養了很久才好。”
于是張小凡突然有一點兒失落。
丁引并不是個很愛說話的人,雖然常能一語中的,平日卻也多是寡言,也幾乎不曾說過自己的事,張小凡只知道,他和自己有段經歷相仿,都是失去故土才上山學藝。至于其餘的,即便是丁引偶爾吐露,也不過是這一位朋友,那一位故人,無名無姓,無波無瀾,淡寫輕描得仿佛從未有過那一筆。
甚至于,連丁引本身都像是輕描淡寫的一抹水韻,一縷清風,一片冬雪。時間愈久,張小凡的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
他不由握住丁引扶他的手臂,将自己想到的主意吐露出來:“丁大哥,若你日後離開青雲門去各地游歷,你能不能多做些燈籠賣,當作換錢的生計?丁大哥的燈籠做的那麽好看,小凡若是在哪裏的屋檐下看到了,一定能認得出。”
丁引淺笑,一句“四處賣燈籠為生怕是都掙不夠錢活過一個冬天”還來不及說,便突然覺得大竹峰正殿那邊金光一閃。
是當初田不易設下的那個禁制。
禁制只針對他,對修為尚低的張小凡自然不會引起反應,丁引也沒有告知對方,只是将張小凡送回房裏休息,便獨自一人離開了竹屋,一個時辰之後才行返回。
丁引沒說什麽,張小凡卻隐約猜到了。
東坡居士寫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年少時他一覺醒來,小小的村莊地覆天翻,他從普通的山村孩童改作當世正道第一大派的門下弟子時,便知曉一切事情随時都可能會變。
分別有時,相聚有時,清修之人若看不開這些,還能有什麽進步呢?
2.
丁引其實不願相欺,卻也無法坦然相告。
那日金光有變,是蒼松真人來此告知封印的準備已經完成,只等需要的日子到了便可以進行,不過是進門時還順手試了試禁制的強弱而已。
此事雖然需要蒼松本人奉掌門之命前來大竹峰,對方倒也沒有太過挑刺,想是看到丁引本分守己,封印又指日可待,便沒有多說其他,通知完了便自行離去了。
丁引本覺得告訴張小凡自己即将離開也沒有不妥,可是想起對方提及山外世界的樣子,卻又有些猶豫起來。
若他日後有機會下山,當真惦記着去尋找自己,以對方重情重義的性子,若一直尋不到,怕是會格外傷感吧。
轉念又笑自己:在意這些瑣碎做什麽,比起告訴對方自己的身份和離開的真相,何不如就當成是天大地大,丁引當真去走遍了河山呢?
只是他雖然這樣想,回去看到對方時,卻還是沉默着,兩種說法一并都擱置下來。
他明白,擱置并不是辦法,他終究還是會走。
但不該是今天,總要等對方傷好了,回去前殿住了,那時說明,才比較合理。
3.
天地成于元氣,萬物成于天地。
天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
太極元氣,函三為一,極,中也;元,始也……函三為一,函三為一……引天地之靈氣,以自身之精氣,融合交彙,運行周身,氣鐘于子,化生萬物。
玄清道……大梵般若……以外修內,以內修外……
張小凡引導兩種氣息游走周身,卻漸漸覺得燥熱,連帶着腦袋也有些昏沉,竟不知為何記起了許多的往事。
他看到了草廟村,記起了在村外撞見的那個人,記起他最後看向自己時仿佛有什麽瘋狂念頭正在腦內滋長的神情。
他也記起了一段沒有畫面只有聲音的往事,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做的一場夢,夢裏,有人問“既然這位已經分入龍首峰,那這位張小凡由哪門收留”,夢裏,長久的沉默之後,那人才和藹地又道,“田師弟,草廟村之事既然是你門下弟子發現的,看來這孩子與你大竹峰頗有緣分,還是收到你的門下吧。”
張小凡不由蹙起了眉心,他隐約意識到自己的功法修行大概有誤,卻又發現想要停下似乎也由不得自己控制。
心底泛起一股煩悶,張小凡下意識地默運大梵般若,試圖消去這莫名而起的情緒。
腦海裏的畫面仍然一點點閃現,他看到自己第一日上後山砍竹,半日下來卻一根未斷,他倔強着想留下砍完,一同前來的師姐卻厲聲責問:笨蛋,你也不看看時間,也不想想別人,你砍到天黑,莫不是要我也陪你到天黑嗎!
他看到師父詢問自己功課,自己卻連最基礎的部分都沒有學會,師父瞪他半晌,一言未發,只是神色轉為失望,兀自回去後堂,從此再不過問。
他看到大師兄每隔幾日便指導他修行,漸漸變成幾個月,一年後,也絕少再來輔導……
——你再練也是比不上齊昊師兄的。
——你們也都看到了,不說那個齊昊,就連剛入門三年的那個小家夥居然也勝過你們大多數人,跑到大竹峰上來撒野了,七脈會武在即,你們這些不成器的家夥,從今日起全部給我閉關修習!修不出一個樣子,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除了老七負責做飯,剩下的這一年半哪兒都不許再去!
除了老七……第三層功法……
張小凡額上冒出一層薄汗。在屋內自己學着烤紅薯的小灰像是察覺到了小凡的不對勁,竟頗為聰明的跑出房間,去尋在竹林裏練功的丁引。
4.
“小凡?”
丁引一路從山上趕回竹屋,進門看到張小凡的狀态,神色不由一肅,張小凡身上環繞着兩種內氣,一種是偏清冷的太極玄清道,另一種則是他平日會運行給自己的那種功法,丁引知曉這兩種功法修煉方式不同,原本是不可能共聚一身的,然而張小凡現在也不知出了什麽問題,兩種功法同時運行,竟不曾抵消,反而彼此抗衡着,令人陷入了一種類似于走火入魔的狀态。
即便兩種都是清正純明的功法,混在一起也可能對他産生嚴重的損傷,輕則功力減退,重則傷及性命。丁引靠近了他,卻一時不敢碰他,腦子飛速轉着,索性先是将屋子與外界隔離開來,這才盤坐去張小凡身後,手掌覆在他背後的穴位上,以自身功力引導對方體內的兩種功法。
蜀山道法與青雲門的玄清道同出一源,丁引知曉這兩門功法有相近之處,便借此做引,反道行之,一點點将張小凡凝結的元氣化散。
後者眉心仍然皺着,顯然那些腦海裏的片段還未消去,他想起師姐,想起師姐給他的第三層功法,想自己會不會真的偷偷修習,想師父會不會大發雷霆,可是他漸漸意識到,這些都沒有發生……發生的是丁引識破了他的心思,告訴他應該跟師父禀明……
然後……一切像是原來的模樣,一切也像是改變了些什麽……
元氣逐漸化散,靈氣與精氣分離開來,因精氣而引發的大梵般若功法便也漸漸弱了下去,張小凡卻因兩種功法抗衡又消散而體脈有些虛空,丁引将功法換為血影神功,轉為療護對方的經脈。
竹屋周圍紅光隐約,竹屋之內兩人周圍亦泛着淺淡的紅色,小灰眼見那兩個人似乎都平複下來,放松地坐下去,下一刻卻被燙到似的猛地彈了起來。
那根平日裏張小凡用來疏通爐子的燒火棍此刻不再是暗淡的玄色,反而血絲游動,隐隐發出暗紅色的光來,灼燙得吓人。
小灰痛得吱哇亂叫,丁引也發覺到赤魂石的力量不大正常,今日還不該是發作的時候……怎麽,倒像是被什麽東西把魔性給勾起來了……
然而他已經來不及撤功,張小凡體內的功法至清至純,顯然已經勾起了赤魂石的戰意。
-TBC-
作者有話要說: P個S:這裏的走火入魔說明一下,青雲功法第一層是天地靈氣,第二層是自身精氣,第三層是元氣【函三指的就是天、地、人】,也就是用靈氣和精氣融合,小凡的精氣是因為大梵般若才進境喜人,所以可能因為心有雜念,一不小心借精氣把另一門功法給引出來了。這時候他還不能融合兩門功法,自然就出問題了=3=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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