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溫和的功法變為熾烈的真氣沖撞,張小凡哪裏經受得住,腦海裏的回憶頓時被打散開來,令他一時恢複了意識。

房屋周圍紅暈飄渺,連帶着一切都變得有些扭曲,他看到了小灰在地上亂蹦,也看到對方躲開的那根原該是玄黑色的鐵棒不知為何竟發出青紅色的光芒,還有紅色的血絲在棍上流竄,恍惚間,張小凡竟有一種當日置身于幽谷水潭中的感覺,明明背後沖撞進來的真氣那般灼烈,他卻突然覺得很冷,像是裹在了一塊兒冰裏,無法動彈,不能呼吸,也逐漸感覺不到心髒跳動,血液流動。

有不屬于他記憶裏的聲音在耳畔缭繞,眼前模糊開來,化作一片血海,殘屍遍野,哀嚎瘆骨,卻還是有更多的人,踩過尚未死透的傷患的胸膛,頭顱,慷慨激昂地拼殺,搏命……然後一方倒下,後繼補上,繼續這場看似永無休止的戰争。

是了,戰争。張小凡想,這該是一場戰争,可是為什麽會打仗……為什麽他會看到這些?……那樣多的血……那樣多的亡魂……滿目血紅……

楓林溪畔,皚皚雪間,竹屋周圍的紅光只增不減,卻因為附近罩着丁引最初以蜀山功法凝出的結界而一時沖不破屏障,只能在結界之內卷起陣陣炙風。

而竹屋之內,燒火棍上棍珠連結處交彙出一縷有別于外面的氣蘊,竟讓棍子緩緩升至半空,原本內斂的邪氣隐約釋放,将整個屋子化作一片玄色。

小灰知曉事情不妙,連忙想去拉扯張小凡,但那二人周身真氣萦繞,小灰根本近不得身,往床上一跳卻被彈了下來,跌在哪裏,失去了意識。

于是屋內的生靈一個也沒看到,那燒火棍上以張小凡的鮮血凝結的部分竟似與血液的主人有了反應,真氣仍在四處沖撞,卻不再似一開始四分五裂的疼,仿佛是被他的體溫給凍了下來,熾烈裏也添了一分寒意。

好冷,怎麽會這樣冷……張小凡凍得不行,下意識地想要叫人,丁引……丁大哥……他在竹林那邊嗎……他回來了麽?

血色幽幽從眼前消散,化為黑暗,然後又出現了一點微光。暖黃色的一點,又是一點,愈來愈多的暖色點綴着黑夜,人群在歡笑慶祝,仰望着天空。張小凡想,這大概是什麽節日,那些升上天空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天燈,他夢到草廟村了麽?不,不對,草廟村不是這樣的……張小凡蹙眉,一盞很大的天燈卻從眼前飄飛上去,他仰頭去看,那燈上還書着兩行詩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有女子的聲音出現在他身後,溫聲軟語地祈盼:希望大力哥的病能夠早日康複。又有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輕松地補充:就算我不能康複也無所謂的,只要保佑我和我旁邊的這位姑娘永不分開就好了。

張小凡轉回頭去,卻并未看到人影,反而是天已大亮,村落焚盡,斷壁殘垣中到處都是慘死的屍首,那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地呼喚“小玉”這個名字,可卻始終沒有等到人應。

張小凡眨了下眼睛,畫面又是一變,而這一次,他終于看到了丁引。

他看到丁引跪在一處簡陋的墓碑前,穿着一身樸素的民服,眉目間不像現在這般出世淡然,而是張小凡可以理解的情緒,就像是自己失去草廟村,失去父母時的痛處一般,丁引跪在墓前,滿目傷痛,手裏緊緊握着一只冰冷的玉簪。

他想走上前,走到丁引身邊,可那畫面卻消散了去,反倒是打鬥聲自不遠處傳來,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看到丁引沖進二人的争鬥中,似乎有人施了什麽咒法,三人動彈不得,只有血紅色的大小不一的兩塊兒石頭融合交彙,沖入了丁引的身體,随之丁引便昏倒了去,也令張小凡再看不清這段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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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丁隐,隐是含明隐跡的隐,你從小都在蜀山,是栖霞峰桃花別院的一名雜役。你之前撞傷了頭,這才會不記得過去了,來,你跟我們走吧。

不,不是的……張小凡看着丁引蘇醒後迷茫無我的模樣,很想告訴他不是這樣,那個蜀山的掌門是騙他的,為什麽要騙他?為什麽……

——你體內的赤魂石是蠻族異人元神所化,是天下至邪之物,你是六星之子,是赤魂石的天然容器,你與它相互吸引,你又失去記憶,心性如同白紙,只有你才有可能完全煉化它。你不可能做一個普通人,我蜀山守護赤魂石多年,我作為蜀山掌門,懇請你擔起這份責任,承載赤魂石。

張小凡從未聽過什麽赤魂石,什麽六星之子,他被這些畫面和糾葛弄得頭暈腦脹,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慘喝響起,他才心下一揪。努力聚起精神時,卻發現丁引氣若游絲地被蜀山的同門攙扶着,嘴裏呢喃有聲:卧雲村……卧雲村……我要回卧雲村……

他快不行了嗎?怎麽會這樣?丁引明明還好好的在大竹峰上,張小凡強撐着精神,根本沒力氣在意為什麽這些人都好像看不到他。只是這一次,他終于走到了丁引旁邊,探出手去覆在對方手上:“丁大哥……丁大哥你怎麽了?”

然而丁引的手是那般涼,凍得他打了個寒顫,随即眼前便又化作一片血色,浮現了最初的那個黑夜裏的小小村子。

火光搖曳,村民或聚在一處,或三兩一夥,彼此說說笑笑,和氣溫馨,顯然是忙完了一日的勞作,卻有殺氣悄聲彌漫而至。丁引雙目血紅地自遠處走來,手下聚起一掌熾烈的真氣,毫無預兆地打向了站在左前方一位抱着嬰孩的婦人。

張小凡驚呼一聲,那婦人撞上石牆,牆碎人亡,更無須提懷中脆弱的孩子是否還有生息。

然而丁引還在繼續,嬰兒的父親,女人的丈夫見此慘狀,舉着鋤頭沖向丁引,丁引斜睨着他,滿面不屑,腳下石塊兒一勾,便擊穿了那人的心髒,留下一個拳頭大的血洞,而那人又跑出兩步才跌倒在地,四肢抽動着失去性命。

張小凡幾乎嘔吐,殘殺卻沒有休止,老人,孕婦,幼童,所有人……所有人都被丁引……

是他自己,是他親手毀了卧雲村……

含明隐跡的隐,萬惡之引的引……

丁引沾了滿臉的血,殺光了最後一個人,擡起頭來,冰冷的視線似乎定到了張小凡的身上,又似乎只是在遙遙地望着遠處,口中念念有詞:是我殺了他們……卧雲村……卧雲村是假的,小玉是假的,丁大力、丁隐,通通都是假的,你們這樣騙我……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蜀山,魔宗……

不……不……張小凡渾身發抖,卻無能為力,只能看着丁引将曾經認識的人一個個逼上絕路,看他用各種計謀令蜀山分崩離析,看他發動大戰,讓蜀山的弟子和那些改邪歸正的人因他而争鬥不休……

張小凡胸口悶痛,喉嚨灼燙,唇角亦滲出血來。他睜不開眼,看不到屋內的玄色與丁引身上的紅光彼此抗衡,然而完整的赤魂石神威驚人,玄色雖然鋪天蓋地,卻始終無法接近赤魂石核心,丁引雖然受了兩千年封印,血影神功的心法卻始終熟練,即便在封印中亦日日自發運行周身,他隐約意識到張小凡大抵被赤魂石影響而與他神識互通,但對方的身體承受不住這般真氣,保守的辦法顯然行不通,他索性默念心法,逆流內息,空出一只手結印,紅光轉瞬大盛,立時便将那片玄色寸寸擊退回去。

玄色一退,燒火棍無聲掉落,真氣逆流,張小凡立時失去支撐歪倒在床邊,丁引亦被自身倒流的真氣而激得往後一退、只不過丁引本身并未受傷,他立時挪到張小凡身邊将對方扶起,抹去對方唇角的血跡,輕喚小凡的名字。

丁引的聲音讓張小凡有些想睡,可他細微地搖晃着自己,張小凡只好緩緩睜開眼睛,他先是看到了淺藍色的道服,視線上移,丁引的臉便映入了眼底。

腦海裏陰森狠毒的模樣重疊到這張臉上,對方指尖還沾染着鮮血,張小凡呼吸一滞,本能地伸手将他推開,可他這會兒體力太差,險些反将自己推到床下去。

2.

丁引拉住他,卻瞬間便明白了對方眼裏的情緒,于是确認對方坐穩之後,他便自覺移開了一些,反手将院外的結界打開,任溪流聲和風聲重新傳進了死氣沉沉的屋子。

張小凡垂着視線,想要打起精神,卻無法遺忘被斷牆埋下的母子,被爆炸炸成碎塊兒的孩童……每一條都是活生生的性命,每一個都是無辜的普通人……

丁引對他具體看到多少并無了解,他忙着抵抗那股莫名的吸力,即便偶有一些片段,他早已不在意當年的一切,也并沒有将他扯進自己的記憶。

張小凡坐在床邊,一言不發,連視線也有些放空。丁引深吸口氣,盡量溫和道:“快到申時了,你該回去前殿了。”

張小凡沒有反應,丁引提高了一些聲調:“小凡。”

張小凡擡起頭來,有些迷惘地瞧着他,丁引卻不在意,只堅定道:“回去。”

小灰不知何時恢複了意識,顯然對這裏的異變很是後怕,聽丁引對張小凡這樣說,它便怯生生地扯了扯張小凡的衣袖,還很是心有餘悸的去瞄那根燙到自己屁股的燒火棍。

張小凡本來還有些反應遲鈍,小灰這樣一扯倒是讓他恢複了一點兒神識,他不知該說什麽,也不能繼續留在此處,丁引說的回去,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雙瞳一晃,眼淚不知何時彙聚,順着臉頰滑落一滴,他不敢再看丁引,只連忙站到地上,抱起小灰一起,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屋子。

丁引瞧他失魂落魄的背影,下地去關了門窗,又走回到火爐旁邊,撿起了那根玄青色的鐵棍。

張小凡走出一段距離,忍不住轉回頭去,可惜窗戶已經關上,他能看見的,只是皚皚白雪中全無積雪的竹居,在一片白茫枯林裏突兀的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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