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杜若薇開邢雲來的車, 送他回家。

邢雲來在後座也不老實, 因為腰傷不能靠在後面，便身子前傾，腦袋倚在前排椅背，他高興得跟個兩百斤的熊孩子, 打開車窗，把手伸了出去, 哼着小調晃蕩。

杜若薇掃了一眼，“把手拿回來, 危險。”

邢雲來便聽話地關上車窗, 腦袋側過來，雙手交疊于下巴, 一雙眼脈脈地看着女神的側顏。

“若薇, 你又漂亮了。”

“你怎麽那麽漂亮？”

“我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追你？”

杜若薇差點把車開上馬路牙子。

邢雲來嗖一下, 身子直起來，“你能不能行？你想當馬路殺手啊？”

這位哥, 這麽多年了, 心裏想什麽, 嘴上就說什麽，上一秒把人誇上天, 下一秒就真讓人上天。

說他真性情也好，口無遮攔也好，他就這樣子了，不會改變的, 就算無意中哪句話得罪了人，也不自知。不過從小富貴，寵出來的邢公子，本來就是張揚、肆無忌憚的，什麽畏縮，深思熟慮，從來不需要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杜若薇記得，兩人當初在大學頭次見面，何不食肉糜的邢公子，直接走過去問她，“喂，同學，你身上這衣服從批發市場一斤五塊錢撿回來的？長這麽好看，怎麽不對自己好點！”

當時周圍人哄一聲都笑了。

杜若薇永遠都記得那陣哄笑，記得腦子裏嗡鳴聲後的一片空白，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感受。

她多讨厭這個人啊。

讨厭的恨不得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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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又多愛這個人啊，愛的恨不得他只遠遠站在那裏，永遠不要走近她。

“薇啊，你可別告訴我，你在發呆，你看你看，紅燈它要跳了——”

邢雲來的聲音一下子鑽進耳膜。

杜若薇踩下剎車，汽車熄火了，堪堪壓住了白色實線。

邢雲來指着擋風玻璃外，“你壓線了——”

杜若薇緊緊握着方向盤，額角跳動，頭也不回，嗓音緩而有力，“你能不能先閉嘴？”

邢雲來耷拉下腦袋，手也跟着縮回來，有點委屈，“壓就壓嘛，壓了一點而已，就算開出去，只要沒出事故，也沒關系嘛，反正我分多，夠扣，罰款也不怕……”

“我不就擔心你嘛……”

“開車怎麽能發呆呢，萬一真出事……”

杜若薇猛地別過臉，抿着唇，望着他。

邢雲來一個激靈，下巴埋在掌心，“我不說了，不說了……”

杜若薇回過頭，閉了閉眼，嘴巴微張，深吸了口氣。

莫生氣莫生氣。

他人氣來我不氣。

氣出病來無人替……

來回默念兩遍，心平氣和，她才睜開眼，在跳綠燈之前，把汽車發動起來。

邢雲來住在萬禾小區，一層的花園洋房。

杜若薇把車開到花園栅欄外，自己下了車，又把邢雲來扶出來，送到了家門口。

邢雲來真情實意道，“若薇，謝謝你送我回家。”

杜若薇，“不客氣。”

邢公子就算一個人住在外面，伺候的人一樣不少，花園裏綠樹成蔭，鮮花争奇鬥豔，兩名花匠澆水、修剪花枝，一切井然有序。

有人迎出來，“您回來啦。”

杜若薇視線落在邢雲來揪着她袖口的手，推了一把，“好了，你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進來坐坐啊！”

邢雲來不松手，指着裏面說，“我住過這邊，你都沒來看過，我帶你參觀參觀，你坐下喝口水再走不成嗎！”

杜若薇推辭，“不用了，我那邊還忙，要……”

邢雲來握住她手腕，夾在臂彎裏，固執地把人往回拉，“不行不行，沒聽說過到了家門口還不進去瞧一眼的道理！”

管家見此，也勸說，“杜小姐，進來坐坐再走吧！”

杜若薇半推半就進了門，就在換鞋的時候，發現腳尖那裏，絲襪勾了絲，破了一個小洞，僅僅破了一點，但在那奢華、光可鑒人的地板映襯下，顯得格格不入。

她的腳縮了回去，又站了起來，“剛想起來，還有點事要處理，我就不進去了，下次吧。”

邢雲來剛扯下白襪，赤腳踩上一雙價格不菲的手工牛皮拖鞋，聞言擡起頭，一把抓住她手臂，眼睛都瞪圓了，“你不能出爾反爾！”

杜若薇，“……”

邢雲來拉着她往裏走，“走，帶你站在陽臺看看花園——”

杜若薇有些為難，“你松手啊，我鞋還沒換……”

“換什麽鞋，多大點事。”

邢雲來将人一路領到陽臺，按在吊椅上，還沒等人坐穩，就站在後面輕輕推了一把，見杜若薇身子後仰，小小驚呼一下，捉緊了扶手，他哈哈大笑起來，“好不好玩兒？像不像蕩秋千？坐在這裏太陽曬着舒服吧？”

“……”

杜若薇不知道怎麽形容他的幼稚，一邊起身一邊說，“行了別晃了。”

“不好玩兒？”

邢雲來停下，下意識就說，“你不是以前跟我說過，小時候在鄉下栓兩根繩子在樹上蕩秋千，自由的像風一樣嘛，現在不喜歡啦？”

杜若薇聞言一頓，臉上有些發熱，“記不得了。”

“那我帶你玩兒個更有意思的！”

邢雲來道，不等杜若薇應聲，他跑出去招呼管家，“把我那套裝備找出來！”

“哪套？”

“那個圓圓的，胖胖的，抱人娃娃！”

“好好好！”

管家連連答應，找出來了，跟一位女傭合力将充氣服套在邢雲來身上，拉好拉鏈，充好氣。

一會兒後，邢雲來以滑稽的模樣出現在杜若薇面前，充氣服是一個比他還壯的聖誕老人，站在他身後，摟着他，他就像坐在人家身上。

邢雲來走來走去，“哈哈哈哈，逗不逗？！”

杜若薇，“……”

“哈哈哈哈你要不要試試！”

“……”

“哈哈哈哈太踏馬逗了，誰弄出這玩意兒，太有才了，若薇你別站着，過來啊！”

杜若薇挪過腳步，很給面子的露出笑來，捏了捏他前面那兩條充氣腿，然後問，“你腰好了？不疼了？”

邢雲來，“！”

他不鬧騰了，一手撐在牆上，臉皺成一團，“哎呦，疼，好疼啊，你不說我都忘了……”

杜若薇道，“那脫下吧？”

邢雲來，“好……”

管家和女傭上來，又幫他脫下。

邢雲來自由了，眼睛滴溜溜地轉，想其他好玩兒的。

杜若薇道，“你去床上歇着吧。”

“好，好。”

邢雲來嘴上應着，手卻指着通往地下室的階梯，“若薇，我那地下室改造得特棒，影音房，臺球廳，還藏着酒，我帶你瞧一眼！”

杜若薇笑，“下次吧，我也有點累了，不想動了。”

邢雲來忙說，“那帶你去我房間看看，你不是讓我躺着好好歇着嗎，你看我躺下再走好不好？”

杜若薇點了下頭。

邢雲來帶她來到卧室，他的卧室不叫卧室，嚴格意義上叫起居室，外面配套一個比客廳相對私密的空間，整體搭配奢華又休閑，放置沙發和休閑椅，牆上挂着名畫，跟卧房只隔着一道推拉門，磨砂玻璃門一拉開，充足的陽光斜照四處。

杜若薇整個人沐浴在日光下，她不禁眯了眯眼。

邢雲來倚在門框，一只腳勾着另一只，“怎麽樣，那就是我的床，我跟你說，誰都沒進來過，季成都沒，你要不要坐上去試試？從泰國空運過來的床墊，價值這個數，睡覺忒爽，你過去試試，喜歡的話，趕明兒我送你一張。”

杜若薇視線滑過床，落在一邊美式彩繪鬥櫃上，裝滿紙疊星星和千紙鶴的木塞玻璃瓶。

邢雲來順着看過去，高興道，“還記得不！那是我們交往頭一年，你送我的禮物！我好好保管着呢，一點沒弄壞！”

他飛快拿過來，“真的，你看它是不是完好無損？星星和千紙鶴，都是你一個個疊好的，我沒收過比這更好的禮物。”

他抓着瓶口，非舉着讓她看，證明他多年來有多珍惜，杜若薇手指觸及瓶子，又縮了回去，腳步也不經意退了退，語氣裏多少有些無奈，“好了，放回去吧。”

話音剛落，手指被他抓在了手裏。

她擡眸，撞進他黝黑的眼裏，臉上不禁有些發熱，但這次沒退縮，也沒掙紮開，只靜靜地望着他。

邢雲來抓到她手指的那一刻，心就亂了，撲通撲通地跳，她的手指那麽細，覆蓋的那層皮膚又滑又軟，他捏着，就不想再放開，臉紅心熱地說，

“若薇，我們真的不能重新開始嗎？我真的一直在想你，等你，都過那麽多年了，我們之間以前的阻礙沒有了，我可以給自己做主，家裏沒人再敢阻撓，只需要你同意，你、你今天如果同意，我明天就娶你，我們馬上就能領證，你想搬來這裏住嗎？或者我們重新找房子，你喜歡哪裏的我都買，我們一起裝修，一起吃飯睡覺，每天我送你上班好不好？”

“你、你說句話，算我求你了……”

他低低地懇求，黑眸瑩潤上了一層水光，抓着她的手也更緊了。

杜若薇半垂下的眼睫顫了一下，再擡起頭時，輕輕地搖了下頭，“好了，你快點休息吧，待會兒叫人貼下膏藥。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們做朋友就很好。”

她把手抽了回來。

邢雲來站在那裏，在她轉身之際，提高聲音問道，“杜若薇，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長的？你就不會疼嗎？我愛了你那麽多年，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回頭看看我！你真的以為我沒人要嗎！啊？你知不知道，想當我女人的人有多少？我一句話就能叫過來幾個，你信不信！”

他越說越激動，“我、我踏馬叫女人過來，就在這張床上，看你吃不吃醋！你是不是就看準我不會找其他女人，就這麽折磨我？”

“我、我找個女人給你看！”

他大聲叫管家，把手機拿過來，管家和女傭們見他剛才還好好的，說鬧就鬧起來，一個個慌了神，滿屋子雞飛狗跳地找手機。

邢雲來等不及，抓着杜若薇手腕，到了座機跟前，也不知道撥了誰的電話，剛聽見一個嬌媚的聲音，就兇巴巴道，“你想不想當我女朋友！”

電話那邊窦之瑤愣了下，聲音冷了下來，“你是不是有病？”

邢雲來聽出來是誰，也沒收斂脾氣，語氣更燥了，“老子追你也叫有病？！”

窦之瑤滞了口氣，有點不信又有點信，誰都知道邢家那位公子哥，向來天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便說，“你不會一句話就想追我吧？”

“來我家！”

“啊？”

“我們先上床再确定關系！”

“你……”

“你什麽你，過來自己把套子拿上。”

邢雲來啪地挂了電話，轉頭瞪向杜若薇，嘴角一抹冷笑和不屑，“聽見了嗎，窦之瑤，是不是不敢相信，老子一句話也能搞定她？老子找個影後當女朋友，爽歪歪。”

杜若薇看着他發瘋這股勁下來，才說，“我祝你們百年好合，你可以松手了嗎？”

邢雲來愣住了，眼眶慢慢紅了，他忽然一笑，擡着下巴說，“你果然就不在乎我，都是我一廂情願，當什麽朋友，還不如當陌生人痛快，你走吧。”

他松開了她。

杜若薇看了他一眼，最終什麽都沒說，默默離開。

邢雲來看着她離開的背影，直到門合上，才想起，她進來這麽久，他還沒給她拿杯水喝。

客廳裏，座機乍然響起。

管家和女傭們各自躲着，誰都不敢出來接電話。

邢雲來摸了一把鼻子，接起電話，“之瑤，對不起，哈，剛才跟你開個玩笑……對對對我有病，有病，對不起對不起哈……”

那邊電話砰地挂了。

邢雲來站了好一會兒，拎起座機，猛地摔在地板，摔了它個四分五裂。

醫院，杜若薇和邢雲來走後，施師開了杜若薇的車，她問林魏，“你打算回哪兒？”

林魏口罩遮着的嘴唇抿了下，“回我住的地方，在***。”

施師知道那個地兒，笑着說，“上車，我們順路。”

林魏坐了副駕駛位，扣好安全帶後，說道，“我們經紀人幫我接了個古裝劇，過幾天就開機，在橫店。”

施師道，“我最近也在橫店。”

她側過臉，沖他笑了一下，“有時間我們可以約飯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林魏馬上說，臉上燙燙的，幸好有口罩遮擋。

施師住的地方不遠，去林魏那裏恰好要路過，兩人閑聊，施師不經意提起，“我在那兒住着，那幾棟棕紅居民樓。”

林魏忙道，“你送我這裏就可以了，我打車回去，你最近那麽累，回去要好好休息才行。”

“沒關系的。”

“真的不用，我怎麽回去都行，你需要休息！我都聽說了，你們每天吊威亞，有時候好幾個小時都下不來……”

林魏望着她，聲音裏摻和了心疼，有點悶悶的。

施師失笑，“好，那我聽你的。”

但她沒停車，直接開進了小區停車場，又說，“我邀請你上門坐坐可以嗎？”

林魏抿了抿唇，“好。”

他忽然想起，“可是我什麽禮品都沒帶……”

“沒關系，只是上去認認門，以後我們都不忙的時候，你和白淼淼可以來家裏玩兒，不然我一個待着也無聊。”

……

季成透過前面擋風玻璃，眼睜睜看着那輛汽車進入小區，他捏緊的手指有點顫抖。

他叫司機，“你先回去。”

司機，“您一個人……”

“不用管我。”

“……好。”

司機下車了，季成定了定心，開始撥打電話，問了一圈，問不出個所以然，他忽然想到，當初SS在《選角》收官之戰結束的那個晚上，她走出大門後，身邊就出現了一個年輕男人。

當時她還沖着對方笑。

對方跟她一樣，是演員嗎？

他又把電話打到菊廠，問出一個消息，SS當時跟一個男演員走得近，他在網上搜索這個叫林魏的男演員，二十三歲，富二代，一個小公司的藝人，平時不太愛出風頭，不争不搶，也不火，就連微博，也只發一些生活日常。

季成翻出對方一張個人生活照，看到一張年輕帥氣的臉，長眉長眼，眼裏帶着笑，眼下睡着一條彎彎的卧蠶，笑起來格外陽光，身上穿着白襯衫，一條簡約的牛仔褲，連褲子的顏色都令人十分舒服。

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十分幹淨和溫暖。

……

季成扔開手機，擡手按上酸脹的胸口，目光中凝結了焦慮。

就算找了新男友，為什麽這麽快就帶對方回家？他們回去又幹什麽？她不是追求事業嗎！接了那麽好的劇本，為什麽不好好鑽研，還有時間搞男女關系！青天白日，不怕被偷拍，也不管對方什麽意圖，值不值得喜歡，就這麽快把自己交出去？！

他感到一陣憤怒和窒息。

他拉開車門，走了出來，盯着樓上某層窗口，不住地來回走，一會兒幻想她跟別人接吻，一會兒幻想兩人摟着抱着……

腦子嗡一聲，就像炸開一樣，一片混沌。

他靠在了車門，垂下頭，緊緊掐住了眉心。

“先生，你還好嗎？”

有路人最先發現不對，停下腳步詢問道。

季成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等人走了，他撐着身子鑽進車裏，胸腔間，妒火沖天，漲得難受，逼得鼻頭和眼眶發酸，發痛，他不知道緩了多久，樓上的男生，還沒下來。

他摸出手機，胡亂地找聯系人，找微信，手指哆嗦，打下字，

別離開我。

他按出發送，發送失敗，顯示紅色嘆號——他忘了，他早被拉黑删除，他連直接聯系她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