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初見
寧子善第一次來到這棟筒子樓的時候是在他八歲的一個夏末,八歲時的記憶, 對于現在的寧子善來說着實有些遙遠。
而他之所以會來這棟筒子樓, 是因為他的姨婆去世了。
聽母親說姨婆是個脾氣十分古怪的女人,不喜歡與人深交, 所以這輩子沒什麽朋友, 也沒有結過婚,自然也不會有孩子, 所以在姨婆過世後,作為她唯一的親人, 處理後事的責任就落在了寧子善母親身上。
為了方便操辦姨婆的身後事, 寧子善和母親便暫時住在了姨婆生前居住的101室,于是在這裏的第二天, 他遇見了比自己大三歲的柯栩。
那天也下着小雨, 母親去附近的派出所給姨婆辦死亡證明,101室裏只有寧子善一個人。
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不太懂死亡的正真意義,所以一個人待在死人曾經住過的房子裏倒也不害怕, 只是姨婆家打掃的雖然幹淨, 但也僅僅是幹淨,采光條件不好的一樓加上常年陰雨天氣, 讓房間裏即使在夏天也透着一股子陰冷, 甚至還不如室外暖和。
這讓從小生活在陽光充足的另一座城市的小寧子善十分不習慣, 于是在母親走後, 他便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的走廊下玩游戲機。
就在屏幕裏的小人一路跋山涉水、斬妖除怪, 好不容易來到大BOSS面前時,樓上突然傳出一聲爆吼,把小寧子善吓得手一哆嗦,屏幕中的小人沒來得及跳起,就被大BOSS一口火焰彈給噴死了。
小寧子善癟癟嘴,擡頭看了眼結着蜘蛛網的走廊頂,正準備“續命”,新一輪的怒罵就如狂風驟雨般突然從樓上傾瀉而下,簡直比班主任發火的時候還要恐怖,吓得小寧子善也顧不上玩游戲了,端起自己的小板凳就要往屋裏跑。
這時旁邊的樓梯上忽然傳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下一秒一個穿着髒舊白背心,黑短褲,瘦棱棱的男孩就從樓上跑了下來。
那男孩跑下樓梯,轉身時随意一瞥,恰巧和受驚的小寧子善對上視線,然後愣了一下。
不過這一眼并未持續多久,就被樓梯上追來的咒罵聲給打斷了,那男孩瞅了眼大門,似乎發現現在往外跑已經來不及了,于是一扭頭,轉身朝寧子善奔去。
寧子善也不知道他要幹嘛,見他忽然沖向自己,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直接愣在原地,随後他便感覺到那孩子就像一陣風,擦着他肩膀刮了過去,一頭紮進了黑洞洞的101室。
幾乎在那孩子藏進去的同時,一個胖男人就從樓上追了下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先是左顧右盼了一番,然後将目光落在了小寧子善身上。
“喂!小孩!”那個男人粗着嗓子問他,“你有看見個穿白背心的男孩從哪跑了嗎?”
寧子善從沒見過這樣的人,頭發像是很久沒洗過,一撮撮油膩膩地貼在腦門上,通紅的雙眼裏滿是戾氣,兩個眼袋幾乎垂到了鼻尖,滿臉橫肉,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浸濕了,兇神惡煞的就像游戲機裏剛才一口火噴死他的大BOSS。
鬼使神差的,寧子善并沒有把男孩藏在姨婆家的事捅出來,而是伸出一根蔥白似的小手指,指了指筒子樓大門的方向。
“媽的,小兔崽子……”男人收回視線朝門外張望了一眼,“等晚上回來老子非給他腿打折,叫他跑!”
之後男人并沒有追出去,而是罵罵咧咧地轉身回了樓上。
男人離開後,寧子善搬着小板凳回了屋裏,看見那個男孩正躲在姨婆家的電視櫃後,小貓兒似的探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往外瞅。
“他走了。”寧子善放下板凳對他說。
男孩的眼中充滿警惕,他沒有立馬出來,而是又在後面多躲了一會兒,确定寧子善真的沒騙自己後才從電視櫃後走出來,小聲對寧子善說了句謝謝,就要往外走。
經過寧子善身邊時,寧子善才發現他裸露的皮膚上有很多青紫的淤痕,嘴角也是腫的,還帶着點血。
男孩雖然比寧子善高一點,但實在是太瘦了,不合身的背心和短褲套在他身上,活像一根竹竿上挂了兩塊大抹布,落魄的好似一個小乞丐,一雙大眼睛卻特別好看,黑亮黑亮的就像兩顆黑曜石。
也許是出于對同齡人的同情,寧子善拉住了他:“你等等。”
說完就一溜煙跑進了房間深處。
和101室相連的那家雜貨店是寧子善姨婆開的,是她平時的收入來源。姨婆在世的時候在自己房間和雜貨店之間開了扇可以直通的小門,雖然姨婆現在去世了,雜貨店也關門了,但雜貨店裏還有許多沒賣出去的貨物。
寧子善怕男孩不等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跑進了雜貨店,随手抓了一包餅幹就趕忙跑了回來,還好,男孩沒有走。
“給你。”寧子善呼吸急促地把餅幹塞進了男孩手中。
男孩有些錯愕地看了看手心的餅幹,草綠色的包裝,粉色的可愛字體,上面還印着一只捧心的小熊,然後又擡頭看了看寧子善。
“就是……我覺得你好像餓了。”寧子善說着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等他再擡起頭時發現那個男孩漂亮的大眼睛居然紅了一圈。
寧子善當時就慌了,還以為那孩子不喜歡吃餅幹,忙說:“你別哭呀,你不喜歡的話我給你換,你喜歡什麽你說。”
男孩搖了搖頭,低低地說了句謝謝,然後攥着餅幹轉身跑進了下着小雨的院子,很快就消失在寧子善視線裏。
小孩玩心大,雖然覺得那個孩子奇怪,但玩幾局游戲後寧子善就把這段小插曲抛到了腦後,直到晚上寧子善和母親一起吃飯時,樓上再次傳來了山崩海嘯般的打罵聲。
寧子善這才猛地又想起了那個竹竿似的男孩,還有胖男人上樓時的自言自語,不由得十分擔心,于是就把白天的事和母親說了一遍。
母親聽完後思索了一翻,放下筷子,叮囑寧子善待在屋裏不要出去後,就拿着手機邊打電話邊上了樓。
沒過多久寧子善就聽見樓上傳來母親的阻止和男人威脅她不要多管閑事的咒罵。
寧子善提心吊膽地聽着樓上的聲音,不一會兒又傳來左鄰右舍的勸慰,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讓整棟老氣橫秋的筒子樓在這一夜仿佛變成了熱鬧的街市。
但從始至終寧子善都沒聽見過那個男孩的聲音,哪怕是一句哭聲都沒有。
再後來警察來了,帶走了那個胖男人,等母親再回來的時候,身邊還牽着白天他見過的那個男孩。
男孩似乎又挨了打,臉上腫了一塊,一條腿的膝蓋也青了,還有點跛。
寧子善聽見母親對他說:“別怕,今晚你就先住在我這裏,這是我兒子,叫寧子善,平時很乖,不會欺負人。”然後她又對寧子善說,“小善,這個孩子叫柯栩,比你大幾歲,你就叫他哥哥吧。”
這就是寧子善第一次和柯栩的相遇。
之後寧子善才知道,那個男人是柯栩的父親。
柯栩的父親是個酒鬼,嗜酒如命,每次喝醉了就打他母親,後來柯栩出生了,就變成了打他們母子,再後來柯栩的母親因為受不了被家暴,跟一個有錢的男人跑了,只留下年僅五歲的小柯栩。
自從柯栩母親離家出走後,他的父親便更加嗜酒,脾氣也更加暴躁,稍有一點不稱心就會拿小柯栩出氣。
鄰居是不會幫忙的,在他們看來,大人打孩子,只要不打死,都不是什麽大事。
而這種“家務事”就算報了警,家長最多也就是被帶走批評教育,回來後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那晚寧子善母親報警後,原本警察也只是打算批評教育一頓就算了,但在寧子善母親的強烈要求下,柯栩的酒鬼父親才因虐待兒童被拘留了一周。
在他父親被拘留的期間,柯栩就被寧子善母親暫時接到了101室照顧,兩個孩子每天一起吃飯、睡覺、玩游戲,還一起去寧子善姨婆的小雜貨店裏“偷”零食。
在這期間寧子善母親還給柯栩和寧子善一人買了一件一樣的海魂衫,并拍了照——柯栩夾在筆記本裏的那張,就是這時候拍的。
再後來,柯栩父親被放出來了,寧子善姨婆的後事也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和母親即将離開這裏。
柯栩父親回來那天,寧子善不知道母親和他說了什麽,總之那之後的幾天柯栩家都很安靜,他還是每天都會來找寧子善玩,身上也難得沒有出現過新傷。
寧子善和母親離開的那天,柯栩去送他們,小孩子的友誼總是建立得飛快,才相處不到半個月,兩個孩子俨然已經成了好朋友,在筒子樓大門前依依不舍,哭得稀裏嘩啦。
寧子善母親把自己手機號偷偷寫給了柯栩,告訴他如果他父親再打他,就給自己打電話。
柯栩則把自己身上一直戴着的一個白水晶平安扣吊墜在前一晚偷偷送給了寧子善。
柯栩告訴寧子善,這個吊墜是他母親離家出走前一晚送給他的,他一直戴在身上,奢望有一天母親會回來接自己。
“不過她應該不會回來了。”柯栩最後說,“在她決定離開的時候,同時就決定要忘了我這個兒子,反正我留着也沒什麽用,就送給你吧,就當留個紀念,至少讓你別忘了我。”
“我不會忘記你的!”寧子善勾着他的手指信誓旦旦,“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回來看你!”
最終寧子善還是把他給忘了,連着那句承諾一起。
“都想起來了嗎?”白色孩子冰冷的聲音打斷了寧子善的回憶,他擡起頭,感覺到臉上傳來的涼意,木讷地用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那枚平安扣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力氣大得好似要把它直接鑲進身體裏。
寧子善沒有回答,而是再次把手伸向了那孩子臉上的面具。
這一次他的手沒有從那孩子的頭上穿過去,而是觸碰到了面具的表面。
白色的面具表面很冷,冰塊似的,只是碰到就幾乎把寧子善的指尖凍僵了,但他還是張開手指握住了面具兩端:“我都記起來了,辛苦你了,這麽多年謝謝你一直陪在柯栩身邊,往後的日子,就讓我自己去履行承諾吧。”
面具被輕輕掀開,露出裏面一張白嫩的小臉,那是一張寧子善無比熟悉的臉——是他自己的、八歲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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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是想寫柯栩和子善是兄弟,媽因為家暴帶着還小的弟弟離家出走,哥哥就成了酒鬼爹的家暴對象,後來爹有次失手把哥哥打成了植物人這種背景設定,但是這是不允許滴,所以就改成現在這樣了,其實好像也沒啥區別_(:з」∠)_
不過柯慫慫小時候是真的很可憐啊,摸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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