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在趕往工作基地的路上,我和小穆一直在聊天。聊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除去工作的十幾個小時,睡覺的七八小時,真正屬于我們聊天的時間并不多。有什麽好聊的呢?人生、理想、愛情、生育......一切可以引來興趣的話題都偏離了實際,我們被關在一個禁閉的地方,沒有人生與理想,更別說愛情和生育——天方夜譚是哄皇帝陛下睡覺的,類似我們這種人,卻怎麽也消費不起。偶爾,我們也想想活着的事情。怎樣活着,應該怎樣活着,活成什麽樣才叫快樂。只是想想,不做讨論。實際上,活着就是顧好眼前的事,僅此而已。最沒有自由的我們,比最自由的人群更懂得生活的真谛。

□□點的時刻,通過基地工作間的窗口,我看見了藍天白雲,偶有幾聲鳥兒的鳴叫,不知是出于哪個方向。阿政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帶走的。他的意志薄弱,經不住折騰,兩三下就把自己搞崩潰了,他從一大早便在基地裏大喊大叫:“我要我幹媽,我要吃奶奶,我要我幹媽,我要吃奶奶......”旁邊的工作人員先是吓唬他:“你他娘的瘋俅,再鬧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接着領導們便來了,他們二話不說,直接招來保安,把一直胡亂叫喊的阿政強制帶走了。我們目送阿政和保安們離去的視線,被随即而來的喝斥打斷了。我們繼續安心地工作,做着不安的白日夢。

兩天後,阿政的檢查報告下來了:一切正常。領導問了他幾個類似一加一等于幾的弱智問題,他都回答得流利非凡。于是猜想,前日的事态不過是毛頭小子周期性的心緒不寧,往後該不會影響工作。阿政便再次被送了回來。回來的時候,他一直含羞低着頭,在領導發言完畢後,他也走過場一樣發表了講說:“前兩天,我思想開小差,給大家帶來了不良影響,很抱歉,請大家原諒。”基地裏的工友們很識趣,一個個送去了熱烈的掌聲,算是把阿政給原諒了,表明:你還是我們的戰友,我們一起攜手為美好的明天奮鬥。阿政為此感到很高興,頭頭們也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小穆淡淡地看了周遭一眼,收斂幽幽的情緒,眼睑跟着垂了下來,繼續她的忙碌。我試圖從小穆的表情上找尋一些答案,她可能早已觸及的答案——我承認,我不比小穆更富有智慧——可是,徒勞。

後三天,平凡且平安的三天,貌似尋常,卻更像在蓄積某種能量,一種旁人無法參與增減、無法幹涉存在的能量。只有,只有自己能感受,是雄鷹對于蒼穹的熱愛,大蟒之于草原的喜好,是一種原始本能的角色灌注,展示着極致的美。

那夜的天幕,像是塗抹了厚重的墨,深沉穩妥,醉心撩人。包藏着蠢蠢欲動,引誘性靈萬物,蠱惑着一切魑魅魍魉。空間是受限的,時間是凝滞的,只有天幕不受任何約束,這就有了象征意味。向往不受約束、試圖擺脫受限和凝滞的人,要湧向天幕,投身自我的永恒,猶如天際那閃亮的星,亘古拂動的夜風。就在這種背景下,一種很具有影射條件的時空背景下,一柄厲聲劃破了寂靜,從容的夜被震動,安然移動的小動物被吓壞——阿政,我們年輕的戰友、同事、可憐的工作者,自主導演了一場謝幕表演,随後輕輕的,被黑夜深情地帶走...

基地宿舍的燈第一次通宵達旦,我和小穆躲在牆角,聽牆外嘈雜的腳步聲,叫喊聲,推攘聲…….翌日黎明的到來,好像等待了千年,鏡面中的我徒增了幾分憔悴,小穆亦然。我們擦身而過,相互打照面,眼神作平淡的交彙,沉默,沒有語言。然後慣例似的,整裝、洗漱、吃流質,奔跑向工作間,漫長的一天平靜展開。

工作間的喇叭聒噪得刺耳,領導铿锵有力的嗓音傳遍了基地的每個角落,他說:“某工友失足墜樓身亡,提請大家注意安全。某工友昨夜失足墜樓身亡,提請大家引以為戒......”言詞花樣繁多,卻沒有更多的內容,有點枉費我們的等待。小穆在舉手示意,新增添的監工者問:“有什麽事?”小穆比劃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上廁所,監工者點頭表示允許。我跟着舉起手來,那人卻惡狠狠的沖我吼:“一個一個來!”我不能抗議,無奈地朝廁所方向投去長久的一瞥,然後安安心心地,靜等小穆的歸來。這時的我是不是也特別迷人?陡然覺得,小穆說得對,無所謂迷人,也無所謂風情萬種,什麽也不是,我們都一樣。

我用唇語問小穆:“你幹嘛去了?”小穆回答:“上廁所。”我不相信。如果這樣說侮辱了我們的友誼,那麽我可以改口:我相信,相信小穆說的是謊話,而且她知道我知道。小穆的白紙不見了,糖果也始終沒從兜裏爬出來,她一直在做自己面前的活兒。如果立意在她用工作來麻痹自己的神經,抑或她受不了恐吓而忘情地工作,那麽,小穆的形象會變得普通而不具特色。作為她的朋友,我得向您這樣描述:小穆是個做事情一絲不茍的人,她可以純熟地把這些性格特征表現到工作中。是的,她依循工序,有條不紊,認認真真地工作着,看不到半點情緒和心思的外露。這是正确的“識時務為俊傑”,正确的“明哲保身”。小穆能抓住正确的動向,正确的一切,我為自己是她的朋友而感到無比驕傲。

傍晚,我們坐在食堂吃晚餐,一碗小米飯,兩樣小菜。我試探着問小穆:“今天感覺如何?”小穆沒有回答我,信自把擱置兜裏一整天的可憐蟲放了出來,按了紅鍵重新開機。讀取數據成功後,屏幕上躍然蹦出三條訊息,我看得分明,确定是三條。小穆沒有看,直接把它們丢進了垃圾箱,并按了“永久消除”,再也看不到了。對于這種行為,我很不能理解,這不是小穆的作派。小穆擡頭看了我一眼,給了我答案:以後不用這玩意了,麻煩。意思是,她不在意這些東西了——我們與外界的連通,外部世界所反映提供的一切。“在意”這種東西很微妙,在時空的約束下,我們得适時地做一些調整。調整在意為不在意,調整不在意為在意,這樣不算違背心願,卻是為了更好更充實地面臨時空的真實。真實主宰着一切,我們被一切主宰。我沒有把這番心意說明出來,與小穆同盟已久,不說,她應該也能夠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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