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領導第二次來視察我們的住處就在當晚。小穆早早地上了床,手裏拿着一副繡樣,準備繡點什麽東西。領導再次對小穆産生了興趣,他問:“你會刺繡啊?”小穆淡然地看了下他,沒有表示。領導繼續笑:“你準備繡什麽?”我幫襯着:“她就是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做,催眠。”領導不理會我,眼睛死盯着小穆——他只在意小穆的答案。小穆把手上的針線往桌子上一扔,然後把一只手擡起來,伸向她那一叢烏黑秀麗的頭發,攥住了一縷,然後奮力往下一掙。我分明聽到了發根與頭皮相分離的訣別聲,在喧嘩紛擾的世界裏,那一輕微的落發聲,算不得響亮顯著,我卻情不自禁用訣別一詞以展示它的驚心動魄。小穆可能沒聽見,因為不在意,更不警覺。她平淡而輕巧地把頭發展示給領導看,說:“我繡它。”領導說:“這倒希奇了,那這樣,等你繡好了我來看。”
門,晃晃悠悠的,領導的身影轉而消失不見了,剩下孤立的我們,我和小穆。我扶小穆坐下,她的眼神不曾有半點改變:平常,貌不經心的。我問:“幹嘛扯自己頭發,疼吧。”小穆爬上床,打開了裝胸罩透明帶的小匣子,她把帶子通通倒出來,通通丢掉。然後把一縷頭發裝進去——頭發很無辜,無論是否得到身體的滋養,它們都同樣聽從着主人的調遣。小穆說:從今天起,我要開工了。我知道,小穆的一絲不茍又将發揮功效了。
一根,又一根,小穆從小匣子裏抽取自己的頭發,一針一針繡她自以為是的花樣。抽完了匣子裏的又從頭上拔,如此沒完沒了。我注意過她手裏的海綿布,纏繞其中的發絲一團亂麻,根本不是什麽圖案的雛形。我從不懷疑小穆要做的事(我相信她如同她相信我一樣),只是無端想知道:用頭發繡出的東西是什麽呢。它的功用不容想象,不似透明帶,我可以幫忙扣在小穆的胸罩上,貼近她的肌膚;它的模樣也不容想象,沒有繡樣(它被小穆扔到了一旁),小穆僅憑想象來回飛針,時而是橫,時而是豎,還有不規則的拉扯,牽挂……好似我們所遭遇的,不提也罷。
十二月份的時候,整個工程完成了四分之一。在禁閉的日子裏,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只是與我們無關。伊莎朵拉.鄧肯的回憶錄還放在我的枕邊,來不及看完,每天重複着使人憋悶的事,我甚至來不及想念□□。小穆除了想念她的情人(我估計是那個給她寄糖果的人),就是繡她的頭發。無論如何,我們都還倔強地活着,樓道裏的水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我仍然要說,那股子水汽很生,很硬,很有質感卻不美。
天氣轉涼後小穆病了,緊接着好幾個工友都病了,是流行性感冒。上面的人害怕影響工作進程,很緊張,于是在基地裏新設了保健所——據說是從縣城醫療站借來的。病中的工友們在極度疲勞的時候,可以去那兒休息一會兒,喝點開水,吃顆定心丸。自然,領導們不主張個個都因生病而倍感疲勞,如果真是那樣,保健所會因為“耽誤工期”而被撤走。幸而工友們都還算老實,他們不會跟上面的人偷奸耍滑,能多堅持一秒鐘,便絕口不提自己的脆弱。經過長時間全方位的壓制,他們真就練成了一心向上的意志。一年的遵從換來未來偉大的事業、精彩的人生。那可是基地裏每一個頭頭都許願過的。
小穆是第一個到保健所休息的人,她去了,屁颠屁颠的。我心想,那小妞真是能混。小穆生得面若桃花,招人喜愛。不可想象跟她打交道的保健所工作人員會怎樣品評她,說她美麗,風騷,還是叫人垂涎欲滴?我跟從保健所裏出來的小穆打趣:“收獲如何啊。”小穆沒有看清我的唇語,顯得精神恍惚,我心下一驚:莫非又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上午,我小心地看着小穆,心懸着,不可預知将會面臨些什麽。其間,基地的大喇叭又叫嚷了一番,說:“嚴冬時節,天氣寒冷,請大家注意保暖,奮戰到最後是英雄,同志們再接再厲。”小穆拉了一下帽子,把大半個腦袋藏了起來。我試圖伸手去碰碰她,監工者馬上察覺到了,對我吼:“幹什麽呢!”我整個人觸電般縮了一下,繼而恢複了正常的工作狀态。
終于熬到上半天的工作結束,在監工者撤離的一瞬間,我跑到小穆身邊,急切地問:“你怎麽了?”小穆露出慣有的輕佻的一笑,說道:“有人要遭殃了。”我睜大了雙眼,不可預知的遭難降臨在任何人頭上,都讓我們感同身受。接下來,會是什麽?
三區的萬佳隐懷孕了(這便是小穆所預言的事因),是在保健所被發現的。同在保健所休息的小穆看得真切:萬佳隐,穿着寬松的衣褲,看不到一個女人該有的曲線,或許她的臀部肥大,□□下垂,又或許她有傲人的身姿,足以讓風情萬種的小穆都自慚形穢。誰也說不準,于是誰都感到好奇:到底是什麽樣呢?最終,五十多歲的男醫護幫忙滿足了大家。他操生澀的話音,對萬佳隐說:“把衣服撩起來我看看。”萬佳隐好像不大情願,醫護說:“例行公事檢查身體,請你配合。”萬佳隐始終沒有動手,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想動用身上最後的力氣,從所裏逃脫,從基地逃脫,逃到一個清新的世界裏。她大概是病糊塗了,不然不會萌生這樣的想法。最後還是醫護自己動手,他牽起萬佳隐的一處衣角,細致地翻動裏面、更裏面的衣服,直至一個渾圓的大肚皮公諸于世。小穆先是驚得呆了,之後聽到所裏一片騷動、躁動,“這個問題怎麽處理”“看上面怎麽說”“噓......”……
當天下午工作間的喇叭又拉響了獨奏:“工友萬佳隐因行為不軌,被開除出基地,希望大家潔身自好。”沉悶的上空回旋着沙啞的聲音,叫一個個被警告的人不寒而栗。小穆挑了一下眉毛,呼出一小口氣,埋頭做她自己的事。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到她胸中的波瀾。照我說,小穆身上真有數不清的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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