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夜色如墨,萬籁俱寂,婆媳倆一個灰頭土臉,一個渾身僵直地杵在那,沉默相對,久久無言。直到一陣冷風吹來,幾片花葉簌簌落下,蘇妗才終于一個激靈回過神:“母母母妃,兒媳先扶您起來吧!”

蕭氏沒吭聲,但也沒掙紮,由着她将自己從地上扶起,又尋了片幹淨的草地坐下,這才感覺自己的腿沒有那麽軟了。

當然這個腿不是被吓軟的!而是被氣軟的!

蕭氏臉黑如墨地閉了閉眼,許久方才看向這和自己印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倒黴兒媳:“你……”

“兒媳錯了!兒媳不該将母妃錯認成刺客的!是兒媳眼拙!兒媳甘願受罰!還請母妃降罪!”

才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她一頓搶白的蕭氏:“……”

不僅後腦勺和臉,蕭氏覺得自己太陽穴也開始疼了。她忍不住擡手揉了揉,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什麽刺客?”

蘇妗這會兒整個人都是懵逼的,這意外實在是來得太猝不及防了,她根本沒時間反應。再一想被自己按在地上胖揍了一頓的人竟是自家婆婆,她簡直都要瘋了,幸好還有一絲理智在,因此哪怕心下已經開始抱頭尖叫,面上還是勉強穩住了。

“事情……事情是這樣的,方才兒媳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兒媳以為是父王這邊出了什麽事情,這才匆匆趕來,卻不想走到那邊樹下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個黑影……天色太暗,兒媳眼拙,沒能認出母妃,還、還當是有什麽歹人想要圖謀不軌呢,這才……”蘇妗愧疚又不安地低下頭,聲音聽着快哭出來了,“是兒媳不好,還請母妃降罪!”

看着這嬌怯不安,可憐兮兮,半點看不出方才揍人時的膽大兇殘的兒媳婦,蕭氏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兩下。要不是後腦勺還隐隐作痛,臉也被地面摩擦得生疼,她真要以為自己剛剛是在做夢了。又想到賜婚聖旨下來後,自己第一時間就派了人去查這個兒媳婦的底細,但卻完全沒查到她會武藝的事兒,蕭氏頓時心中警惕,眼神冷了冷:“你這身武藝,怎麽回事?”

蘇妗見她沒再追究剛才的事情,暗松了口氣,忙把上回跟越瑢解釋過的那番話又說了一次,還特別強調:這事兒世子也是知道的。

聽到這話,蕭氏的臉色才好看了些,不過就這丫頭剛才的所作所為,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真正優雅溫婉的淑女,因此她只沒好氣道:“行了,既是意外,我不追究就是,你也別裝模作樣了,看得我腦袋疼!”

正默默醞釀着眼淚,準備再裝一波可憐,好蒙混過關的蘇妗:“……”

她在“幹脆承認”和“嘴硬到底”之間猶豫了一下。又見蕭氏語氣雖有不快,但好像沒有特別生氣,也沒怎麽嫌棄的樣子,心裏微微一動,到底沒再掙紮。

“……那,兒媳給您揉揉吧?”她讪讪地問。

“不用了,”蕭氏冷哼一聲,看着不遠處已經燈火大亮的鎮北王書房道,“行了,你趕緊過去吧。”

她的話題跳得太快,蘇妗愣了一下:“啊?”

“……啊什麽啊,”想到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噩夢,心慌之下忍不住來看看那大傻子,卻莫名其妙地被兒媳婦當做刺客按着揍了一頓,蕭氏心裏就惱羞尴尬得要死,但拜林嬷嬷所賜,她的事情蘇妗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也需要有個人給自己傳話,因此她忍了忍,還是努力板着臉吩咐道,“去看看你父王怎麽樣了,看完了……回來告訴我。”

她的聲音硬邦邦的,乍聽之下高傲又冷漠,但仔細一聽,就會發現她聲音虛軟,語氣也十分急促,顯然是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自在。

蘇妗不知道怎麽忽然就冷靜了下來,又想到那天林嬷嬷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她心下一軟,莫名就一點兒也不怕蕭氏了。

相反,這婆婆外強中幹,色厲內荏的樣子看着還……挺可愛的?

蘇妗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念頭震了一下,但随即就詭異地覺得很有道理。再一想蕭氏大半夜不睡覺,卻披了個黑鬥篷偷偷摸摸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她頓時就心下一動,忍不住問道:“母妃為什麽不自己去看?”

蕭氏:“……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問題!”

換做從前,她一兇,蘇妗肯定就慫了,但眼下……蘇妗觑了她一眼,小聲道:“若是一睜眼就看見母妃,父王一定會特別高興。”

蕭氏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怔了片刻才神色複雜地斥道:“你知道什麽!”

“我……”

蕭氏一個冷眼瞪了過來,顯然是不想再聽,蘇妗動了動嘴,到底沒再說什麽——她可不想真把自家婆婆給得罪了。

“兒媳這就去,母妃稍等。”最後,她只乖乖地應了一聲,然後起身往鎮北王的書房去了。

***

書房裏越瑢正一身素白色廣袖衣袍,墨發随意披散地站在床邊,看宋修和給鎮北王把脈。越忠帶着幾個侍衛守在一旁,神色緊張不安。

見蘇妗進來,衆人皆有些驚訝,随即忙請安行禮:“見過夫人。”

越瑢也是頗為意外地看了過來:“夫人怎麽來了?”

雖說在她面前越發不講究了,但在外人前面,這人還是很愛護自己的仙君形象的。尤其眼下這樣簡單又帶點風流的打扮,更是比往常多了一絲缥缈潇灑,好似下一秒就會駕着仙鶴乘風歸去。

蘇妗心下嫌棄又忍不住有點欣賞,面上卻只邁着優雅的小碎步走過去,沖他袅袅行禮道:“妾身方才睡覺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尖叫,想着許是父王醒了,便過來看看。”

越瑢沒想到她隔那麽老遠都聽到了,嘴角微微一抽,看了宋修和一眼:“原來是這樣。”

“所以父王到底怎麽樣了?”蘇妗也跟着朝宋修和看去,“大師兄……咦,父王臉上怎麽有個巴掌印?!”

蘇妗被自己的意外發現驚得呆了一下,“這、這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方才那個尖叫聲是……”

“……不是,”越瑢先是轉頭示意越忠等人下去,然後才一言難盡地看了看床上的破爹和始終沒擡過頭的倒黴師兄,“方才父王醒了,然後他把趴在床邊睡着了的師兄……當成母妃了。”

這話說的言簡意赅,蘇妗腦中一下就浮現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終于醒來的鎮北王看見床邊趴了個人,以為是自家媳婦兒,心中十分激動歡喜,于是掙紮着拉住了“她”的手甚至是撅嘴要親“她”。卻不想這人根本不是自家媳婦兒,而是自家兒子的醫癡大師兄,所以流氓沒耍成,反而猝不及防地挨了揍,重新昏過去了。

至于倒黴催的大師兄,想來也是吓得不輕,畢竟這睡得好好的,卻突然被個大老爺們輕薄醒了什麽的,想想也是怪驚悚的,難怪他會發出那樣可怕的叫聲。

蘇妗嘴角微抽,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試着張了張嘴,卻險些沒忍住笑出來。

“咳,那……那現在父王怎麽樣了?”她努力忍了忍,方才終于能正常說話了。

“王爺沒事了,身上的毒已經徹底解了,就是昏迷時間太長,身體還有些虛弱,所以才會……”被他一巴掌拍得再次昏過去。一直在裝死的宋修和臉色通紅地說。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叫聲竟吵醒、引來了這麽多人,心下實在尴尬得厲害,直到這會兒确定鎮北王已經徹底沒事之後,方才終于緩過了點神。

蘇妗一聽這話,頓時就顧不得其他了,當即便歡喜地笑了出來:“這可真是太好了!恭喜世子!”

越瑢吊了半個多月的心也徹底落了下來。他嘴角微勾地點點頭,擡手拍了一下宋修和的肩膀:“謝了。”

宋修和輕咳一聲,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跟我還客氣什麽。”

說完這話他就下去給鎮北王準備補藥去了,蘇妗想着蕭氏還在花園裏等着,便對越瑢道:“母妃若是知道父王醒了,一定也很高興,妾身去找個人告訴她一聲。”

“是該找個人去通知她,不過……”越瑢看着床上哪怕昏過去了,臉上還帶着點傻笑的破爹,嘴角抽了抽,“不是報喜,而是報憂。”

正準備出門的蘇妗一愣:“報憂?”

“嗯,總不好讓她再繼續鑽牛角尖下去,這都這麽多年了。”越瑢說完,揚聲叫了個侍衛進來,“去玉京院告訴母妃,父王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

蘇妗:“……”

她大概明白了他想做什麽,只是蕭氏不在玉京院,就在這外頭的花園裏啊!

眼看侍衛就要領命而去,她嘴角一抽,忙把人給攔住了,“等等!你不用去了!”

剛才的事情,蘇妗本來是不想告訴越瑢的,因為這事兒關系到她的形象也關系到蕭氏的形象。但這會兒卻是不能不說了,因此小心瞞去了自己把蕭氏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頓的事兒後,她就揮退那侍衛,把蕭氏就在外頭花園裏的事兒告訴了他。

越瑢意外又不那麽意外,畢竟這也不是他娘第一次這麽幹了。他點頭表示明白,随即眼睛微閃,笑了起來:“既是如此,那這信兒就得勞煩夫人去報了。記住,是報憂,不是報喜。”

蘇妗下意識就要點頭,可一想這是假傳消息啊,蕭氏事後知道了,沒準兒會惱羞怪罪自己,這頭就點不下去了。

“可這樣欺騙母妃,會不會有些不好?萬一母妃事後怪罪……”

“你放心,若母妃怪罪,為夫一定會護着夫人的。”

蘇妗:“……”

你天天不在家,怎麽護?何況婆媳關系本來就不好處,萬一蕭氏真的因為這事兒對她印象不好了,她找誰說理去?

想到這,她沒忍住,暗搓搓地翻了他一個白眼,當然面上還是很乖順的,只說自己是老實人,做不來這樣的事情,萬一露餡了就不好了什麽的……總之是找了一大堆搪塞的借口。

越瑢也不打斷她,就那麽忍着笑聽着,欣賞着她明明十分不甘願卻又怕他會生氣,因此一邊努力做溫婉狀一邊偷偷翻白眼的分裂樣兒。

直到她把能找的理由都找了個遍,他才努力咽下滿口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其實夫人不必煩惱,你只要裝作你也是被為夫騙了的樣子就可以了。”

猛然噎住的蘇妗:“……”

她怎麽忘了還有這招呢!

又見他明明已經想到辦法了還故意在那看自己的笑話——沒錯她堅信他是故意的!蘇妗就暗暗磨了一下後槽牙。不過她并沒有表現出來,只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嬌聲嬌氣地說:“可是妾身怕自己演技不好,母妃不信,要不還是勞煩世子陪妾身一起去吧?”

越瑢愣了一瞬,差點笑出來。他眯眼看着這機靈的姑娘,倒也沒拒絕。只是剛點頭,腰間的軟肉就被人用力掐住順便狠狠擰了一圈什麽的,越瑢:“……!!!”

“父王若真的出事了,咱們必定很是悲傷難過,所以世子可不好再笑了,您得哭才行,”蘇妗一臉溫柔地看着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說,“妾身知道這無緣無故的您肯定哭不出來,沒關系,妾身可以幫您的。”

說罷又是重重一掐。

猝不及防之餘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越瑢:“……”

笑容突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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