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說起來已是陳年舊事了。

大廈傾頹,朝代更疊不過是窗間過馬,宋家只有我一個女兒,滿門榮辱都寄托在我爹一人身上,他戰死沙場,威嚴莊肅的将軍府破敗也不過罅隙之間。

我爹的喪事是鄰府的段校尉和他娘段夫人操持的,我當時還未及笄,不宜見外客,便整日跪在靈前守孝。他們說我可憐,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出了事家中連個長輩都沒有,日子難過。

我跪着的時候也想了很多,我雖平生從未因我是女子而覺得不甘心,面對着如今的将軍府,和一直忠心我爹的宋家軍,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

我爹在時,宋家軍是骁勇善戰的将士,我爹不在,他們被迫成為群龍無首的棄犬。若是讓我效仿巾帼先烈,披甲挂帥帶領他們,我仔細想了想,覺得實在難為自己。

在我即将溺斃在充滿壓抑與頹喪的空氣中時,謝景華找到了我。

彼時他年紀輕輕,卻已是秦王殿下,他謙和有禮,說初次見面,仍怕唐突了我。

我心道我們不是初次見面,唐突也不差這一回了。

我少時常和父親跑馬觀花,他無意将我培養成名門貴女,我也樂得灑脫。謝景華當時是六皇子,他上面壓着幾個才華出衆的哥哥,并不如現在衆星捧月。

圍場之上,他也不像幾個哥哥,騎着被馴馬師教養得溫順聽話的良駒,他更願意自己馴服野馬。現在想來,當時的局勢已經不穩定了,不軌之徒想趁機射殺最有望當上太子的二皇子,卻不想射中了謝景華的馬,野馬本就剛烈,如今又受驚吓,帶着謝景華一溜煙跑走了。

野馬跑進的山林崎岖難行,多亂石峭壁,我心想謝景華的命可真衰,這時候偏又下起一場雷雨,更難尋找。

我爹讓我早些回家,我不放心,又偷偷跟在搜尋隊伍後面進了山。我找到他時他跌下山坡早已昏過去了,那匹馬在他旁邊悠閑地啃着樹葉,我看了想笑。謝景華左腿受了傷,我撿了木頭給他做了臨時包紮,這時候我萬分感謝我那總容易受傷的父親,若不是因為他,面對傷患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辦。

我把他拖進山洞,雨立馬下大了,只好在這裏等別人找到我們。

我身上沒有帶藥,他又受了涼,中途發起燒來,哼唧着喊母妃,又不知為何哭了起來。我把他抱在懷裏,他就更努力地往我身上蹭,我便輕拍着他哄他。我雖從沒被母親抱過,但眼見過別的母親抱孩子就是這樣。

後來父親得知我沒回去便來山上尋我,最後找到了我倆。之後謝景華便被帶回宮中,燒了好幾天,醒來也不記得當天的事。

不過就算他記得,應該也不知道是我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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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家生變故,更不知他為何來找我。

“宋姑娘可知将軍此次遇險,并不是意外?”

父親被送回來時,我多次詢問他們父親身亡之時發生了什麽,他們說當時父親身邊的副将都被支開,別無辦法,父親才臨時抽了一個小隊随他出去,無一歸來。

我父親一生忠于皇帝,若說有誰想殺掉我父親,必然是趁皇帝病弱,謀圖造反的八王、九王,也就是謝景華的兩位叔叔。

我不明白他問我這件事的意圖,便保持沉默。

他又問我想不想為将軍報仇。

他說我們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如合作。

其實我不敢想是不是真能殺皇室宗親,我只想着至少為宋家軍謀個出路,也算沒辜負我爹。

如今現成的靠山找上門來,哪有拒絕的道理。

我不知道謝景華圖我什麽,我的籌碼只有這支當稱精良的部隊,或許他看重我作為宋家血脈或能贏得父親舊部的追随,總之他有本事,讓皇帝下了道旨,感憐忠臣之女孤苦無依,賜婚于秦王殿下。

出嫁時,我設想很多種與他相處的方式,最後決定不然先與他聊聊陳年往事,交流交流感情。不過随之我見他在我面前淡漠而疏離,尊重不逾矩,便知道他無此意。

這樣也好,日子還長,我不急。

我嫁給他一個月,沒能占領他的卧室,倒是占領了他的書房。兵書到戲本,我來者不拒。有時他在案前皺眉批牍,我坐在他對面樂不可支。

他的侍衛邊青見狀頻頻皺眉,十分不歡迎我來書房。

後來某次,他突然問我對“以迂為直,以患為利”作何解,我随口答了幾句,之後他就經常問我類似的問題。他雖從不隐瞞我案牍的內容,但主動詢問我當如何處置卻是最近的事。

我自幼跟随父親耳濡目染,對軍機政務不算熟悉,也不陌生,一來二去熟能生巧,書房裏再不是我倆楚漢相接,而是一方天地了。

這個時候,我實實在在成了謝景華的幕僚。他每日收到發出的情報多半是經我之手,我驚訝于他對我的信任,但又想到當初我也是毫無保留地将身家性命托付與他,便也不問他如何放心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秦王府的結構很簡單,在我之前他有一位側妃,這位側妃柔弱多病,我也不常見她。倒是她,見了我總溫溫柔柔地叫我姐姐,笑起來也很好看。

某日謝景華從外面回來,見我哼着小調、滿面春光,将手上提的食盒放下,睨我一眼,道:“你又去招惹容兒了。”容兒即那位側妃的閨名。

我也不掩飾,道:“你那位側妃當真生得好看,美人兒嬌羞一笑勝似金臺夜景,令人流連忘返噫!”最後一句我還用上了唱戲的念法,謝景華的臉色卻随着我唱這句陰沉下來。

“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你都喜歡?”

“食色性也。”

“那你覺得邊青如何?”被點名的邊青站得筆直,目視前方。

我笑着看他道:“美人也。”

話音剛落,謝景華拍掉我欲伸進食盒的手,沒好氣地說:“誰說是給你買的,邊青,拿去喂狗。”邊青領了命,忙不疊地跑了出去。

謝景華氣哼哼地瞪了我一眼,也大步走了出去。

八月十五難得皇上精神好轉,準備舉辦家宴。我心想皇上真是好定力,八王、九王虎視眈眈都快要把您盯出個窟窿,您還能面不改色地飲酒作樂。

謝景華今天心情不太好,歌舞沒怎麽看,姑娘們飽含熱意的目光都沒接住,自顧自地喝了一晚上酒。

看着挺正常一個人,出宮前還穩穩當當地送走了幾個親王,上了馬車立刻顯露出醉态來。

起初我以為是錯覺,他坐得離我太近,身上的冷香縷縷飄來,我便往旁邊稍稍挪開些,他又緊貼上來,我再往邊挪,一來二去我避無可避,被迫撞上他的眼眸,這才發現他眼裏氲着水光,表情卻是怒沖沖的。

經過這兩年的相處,我深知他脾氣并不好,當初的謙和有禮都是裝的,從他一生氣就把給我買的點心拿去喂狗可見一斑。

可我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怕他,他生氣的樣子就像要不到糖的小孩,看起來唬人,一哄就好了。

我問他:“你怎麽啦?”

他說:“你躲什麽躲?”

“我是怕你覺得擠才給你騰地兒,你不喜歡我離你遠呀?”我輕聲問他,他抿着嘴不說話。我便靠他近點兒,眼看他神色緩和下來。我乘勝追擊,道:“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他卻閉目養神,不肯開口了。

到了王府,邊青要扶他,他把人家一把推開,我識相地過來挽住他。

說實話私下裏我很少來他的房間,畢竟我們也不是真的夫妻關系,這樣會引起雙方尴尬的事情還是越少越好。

謝景華的房間意料中的幹淨,沒有過多的裝飾,也沒有私密的衣物,但我還是因空氣中彌漫着的與他身上別無二致的冷香泛起一絲不自然。

我扶他坐到床上,他死死地扒着我,我被這股力道拖拽着也坐到床邊。

“要喝水嗎?”我好心問他。

他不說話,也不放手,甚至變本加厲地纏着我,灼熱的呼吸蹭着脖頸,我覺得有些癢。

“是不是好看的……你都喜歡?”他嘟囔着說。

我知道他在說前幾天不歡而散的事。

“是呀。”

他似是不滿我的回答,摟着我腰的手臂更用力縮緊,道:“那……我如何?”

我笑道:“你這麽好看,我自然喜歡。”

他聽了這話依舊不高興,道:“說謊,你明明就是因為契約……”說着他更生氣了,松開鉗制着我的手,背對着我躺下,我等了半天,他還是不願意轉過來看我,倔強的樣子像極了鬧脾氣的小孩子。

罷了罷了,看在你喝醉的份上,我才不和你計較。

我從他房間一路走回我的院子,臉上的熱意仍未消退。

雖然今晚話題結束地不怎麽愉快,但他的态度是不是說明我還是有機會的?

我心裏封着一個渴望,沒有對任何人言說。它拖拽着我,拉扯着我。曾經被我藏匿,如今又蠢蠢欲動,引誘我奔向那個身影。

第二天我去找謝景華,果不其然,即使前夜宿醉,他還是卯時就起來辦公了。

我坐在書桌對面,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敲擊着桌面,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可能是被我看得發毛了,開口道:“有事?”

“有。”我用力地說,“殿下還記得昨夜跟我說了什麽嗎?”

他輕咳一聲,道:“不記得,怎麽?”

我故作失望道:“殿下不記得了呀,您說我長得好看,你最喜歡我了。”

他嘴唇動了動,立刻想反駁我,可一旦反駁就證明他并沒有忘記昨夜的事。他盯着我看,憋了半天開口道:“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來看看邊境傳來的軍報。”

我沒有揭穿他生硬地岔開話題的方式,心裏覺得這樣的謝景華甚是少見。

從那以後我持續逗他,故意在他換衣服時闖入,把剝好的葡萄喂到他嘴邊等等等等。

做法老套,卻有用。

我像是發現新奇玩具的孩子一樣樂此不疲,為他的縱容沾沾自喜。

看他氣急卻隐忍不發的樣子,我現學現用戲本裏的句子,笑他:“原來殿下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謝景華聽了這話,表情卻古怪起來,臨走時的眼神明白說着“等着瞧”。

我不知道他的“等着瞧”是何年何月,春日的陽光太舒服了,暖和得讓人犯困。我坐在紫藤花架下看書,看着看着意識就消散了,迷迷糊糊間,我聞到一股冷徹的香味,随即感覺嘴唇上貼上一個柔軟又帶着暖意的東西。

我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對方便趁虛而入,占領了我口腔的每一寸土地。我被這樣的入侵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一心想把入侵者頂出去,就這樣意識瞬間回籠。

始作俑者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低沉的聲音帶着他獨有的玉質感,他輕笑道:“槐花糖嗎?好甜。”

我剛居然銜着糖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是沒睡醒,還是剛缺氧的關系,我想都沒想接話:“那要再吃一次嗎?”

謝景華沒有接話,在我以為他不會有下一步動作時,他又湊上來吻住我。

手裏的書一時拿不住滑落在地,我在揉碎陽光的紫藤花中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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