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天夜裏下起了雨。初夏的雨,時斷時續,淅淅瀝瀝,就像馮慈雲哀恸的哭聲。潘簡之送曹瑛回去,又載着望舒和小竹去醫院瞧了瞧傷口,重新包紮了,又開了一些活血化淤和祛痛的藥,方又折回了曹家。

這一番折騰下來,曹瑛已是累到了極處,可也一時沒有睡意。她思緒淩亂,沒個頭緒,不知是否該叫望舒過來問問究竟。她剛剛去書房看過了,地毯上那灘血已經凝幹,桌上的報紙還在,她仔細讀了,才知曉了馮桂連出事的來龍去脈。她沒有看到玉蘭帶給顧管家的那包鴉片,顧管家回來取東西時已經偷偷拿回自己的屋子。

曹瑛剛去看了小竹,她已經睡着。身上的幾處傷痛沒有為她帶來什麽傷害,睡夢中還甜甜地笑着,像在夢着什麽好事。小竹是整個曹家唯一沒有心事的人。

望舒今天和小竹睡一個房間,她還沒有睡,正安靜地翻着一本小說,時不時看看小竹這邊的動靜。看到曹瑛,喊了聲“姑媽”,但再也沒有說什麽。

外面雨聲簌簌,屋內卻安靜異常。

曹瑛終于決定和她談談,“望舒,我們去樓下,我有話問你。”

望舒沒有猶疑,合上書頁跟曹瑛下了樓。

在樓下等候的潘簡之見她們雙雙下來,知她們一定有事要談,于是主動告辭,“我先走了,有事需要幫忙的,打我家裏的電話,管家會轉告的。”

“這一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潘簡之出門時,恰巧又撞到了從醫院送東西回來的顧管家。顧管家行了個下人禮,目光一直盯着地面。潘簡之回禮,兩人沒有一句言語。

屋內,曹瑛正在和望舒談話。她身體乏得緊,便斜躺在沙發上,頸上墊了兩個靠枕,好讓身體能舒服些。

“望舒,能告訴我今天是怎麽回事嗎?”

望舒寥寥數語,便把下午發生的事講清楚了。和顧管家說的一致。曹瑛聽了,松了一口氣,“沒事了,你去睡覺吧。”

望舒卻不走,表情極為認真地問:“姑媽可信我?”

“當然信你。姑媽我只有你。”

“姑媽說的不對,我們還有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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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還有小竹……”

“姑媽為何信我?”

“為何……”曹瑛快要睡去,聲音微不可聞,“你秉性是善良的……”困意突然襲來,倦乏的很。她已不如年輕時那麽能拼能闖了,風韻猶在,韶華将逝。如今一天當中,只盼着能安穩度過,能像此刻能夠躺着舒展一下雙腿已是奢求。

顧管家進來時見屋裏兩人談着話,正要退出去,又察到屋內談話似乎已經結束。他看到望舒,向她使了個眼色。望舒心領神會,從旁邊的沙發上拿起一塊薄單子,給姑媽蓋上,和曹管家輕聲出了門。

院子裏,顧管家和望舒在亭子上坐着。外面小雨還在下,雨水順着亭子上的紅色貼檐滴落下來,将亭子與花園隔成了一道動态的珠簾。最近天氣一直潮濕,好在尚不悶熱。剛剛從客廳走過來的這一小段路上,一老一少稍微沾了些雨。

顧管家嘆氣道:“今天中午她就在這亭子裏老實待着該多好。”

望舒忽然笑了,黑夜中,眼睛亮亮的,“她是一定會跟去書房的。”

“也是,她是個愛看熱鬧的,尤其愛看曹家的熱鬧。”

望舒問:“顧伯,她是不是很懷疑我?”

“沒有的事,別亂想。”顧管家一驚,沒料到望舒突然一句問話,便問到了點子上。他不想多事,也不習慣于和望舒進行這麽成人般的對話,只好搪塞,“她失了孩子,又沒了親爹,一時胡言亂語也是該的,過一段就好了。”

“可是……”望舒欲言又止,最後将後面的話生生吞了進去。

“可是什麽?”

“沒事,”望舒說:“我知道了,顧伯,我不會亂想,也不會讓你和姑媽操心。”

“好,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望舒,你姑媽對你的期望可高着呢!”

這是一句贊美的話,望舒聽着卻開心不起來。

她走的路從來就是這樣被安排,被期望,被寄予重托,沒有選擇。人若是失去選擇的權利,走一條別人為你規劃好的路,會不會無趣,更會不會遺憾呢?

顧管家不知此刻望舒的心思,轉而問起曹瑛的情況,“你姑媽回來後一口東西都沒吃?”

望舒點點頭,“沒有,她說食之無味,什麽都咽不下。”

“真是辛苦她了。那就別叫醒她,趁現在能睡着讓她多睡會兒。望舒,我還要去拾掇一下書房裏那塊血毯子,你去看看你姑媽和小竹。哎,往後啊,你也得當半個大人使喽!”

“顧伯,你辛苦了。”

“我不辛苦。”顧管家搖搖頭,嘆着氣,“你們娘仨要有的辛苦了。”

說完,顧管家拿手擋着額頭遮雨,向書房的方向走了去。

馮桂連皇帝夢碎,馮家一夜之間被同黨們洗劫一空。玉蘭那天回去打探,遠遠地便看到幾個臉色肅殺的部隊軍在往外搬東西,好好的一些東西在那些人的手下被粗暴地對待着。殺人放火都不眨眼,何況只是一些死物。玉蘭當即吓得連忙躲在一個巷子角落裏,不敢靠近。

據說馮桂連是在戲院聽戲時被開槍打死的,此後連屍首都不知下落。馮慈雲派人多方打聽,可父親就像突然從地球上消失了般,除了《時報》上那篇新聞,再也沒有什麽消息。很快,馮桂連被人們遺忘了,或許從來就沒有什麽人記得過他。

那一年,北洋軍閥在上海的統治者像走馬燈似地換,姓盧姓孫姓齊還是姓張,人們都記不住,誰會記得一個不上不下的小統帶?

馮慈雲坐了一個空月子,很長一段時間裏日日以淚洗面。大氣傷身,新傷舊痛一齊襲來,更是打垮了她的身子。她連着幾個月都沒有出過卧房,就連一日三餐也是曹瑛讓玉蘭端到她屋裏去。

曹鋆說:“她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人馮慈雲不在曹家走動了,曹鋆便又回歸到了書房去,兩人再也沒有同過房。事實上,顧管家和曹瑛一直都認為這對夫妻甚至根本沒有同過房,但也只是疑問,這些私隐之事又不好過問的。曹鋆依舊如個活死人般,看書練字,偶爾去煙館土膏行裏走一圈,對望舒和望竹也鮮少過問。

馮慈雲失去了父親這個大靠山,行為舉止便乖巧了許多,或是受她的身子所制,這段時間極度安靜,沒有再提過望舒害她流産的事。曹瑛見她畢竟可憐,也不忍放之不理,生活起居并沒讓她受了委屈。一時間,曹家像是又恢複到往日的安寧,只是這安寧中多少都有點如死水沉沉。

可對曹瑛來說,沒事就是最好的事了。

那年夏天特別炎熱,華人,洋人,黑道,白道,文人,武士,各個大展拳腳大行其道,熱鬧得如同溫濕的沼澤地裏打着滾飛舞的單細胞小蟲。曹家人極力地回避着世事,卻從來回避不了:馮慈雲父親被殺了,曹鋆抽鴉片了,曹瑛要将“曹泰祥”改成了實用社,改做紡織品的生意,就連顧管家也差些晚節不保,吸了馮慈雲上次送他的那包大煙。

誰也逃脫不了時代的車輪,車輪轉得越快,人們越忍辱偷生。家事國事就算不談,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也一樣會唇亡齒寒。

當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望舒上了晏摩氏女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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