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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瑛特地給望舒做了兩身新的窄袖袍子,顏色都豔了些,望舒穿了幾天便脫下了。本不好拂姑媽的心意,卻正巧趕上學校為新生訂制校服,也就順理成章地不穿姑媽給做得那兩身。時值夏秋交換,上海依然是熱天,灰白色的校服上身,素素淡淡的正合望舒的心意。
望舒天天都穿着那身校服薄棉袍,就像長在身上一樣。有時雨天,當夜洗了第二天還潮潮的幹不透,她也就那樣上身了。那套灰白校服穿了又穿,領子和下擺邊都有些磨破了,望舒也毫不在意。曹瑛看她對一身衣服如此執著,便為她訂了兩身一模一樣的,好讓她換洗。
只有禮拜天,或是在其他場合,望舒才會穿上姑媽送的袍子。她若是久久不穿,姑媽定會念叨:“望舒,素雅一些是好的,可衣服磨開線了就要換新的了,我們新衣服還是穿得起。晏摩氏這個地方啊,一不小心就會出政界或商界要員的太太的。”
為此,望舒總是笑着說服曹瑛:“姑媽,在花枝招展的女同學當中,素雅才是醒目的。”望舒自說自理,曹瑛也被她的理論牽着走,慢慢地也就由她去了。
起初,望舒并不喜歡晏摩氏。
在這裏,學生們要讀《聖經》,也要讀《四書五經》。但多數女生是英文不好,國文也不好。先生教“八股”,學生自然也寫慣了“準八股”,出不了自己的思想來。餘下的課程,除了算術和一些自然課外,就是鋼琴、插花、手工、刺繡,加一些西方禮,教學生如何做好一名淑女了。
從晏摩氏開始,望舒的思想也活躍起來,學會了自我否認:
“既便是當了政要的太太,終歸是個附屬物,又能如何呢?經一個男人的財富,被裝扮得流光溢彩,撐了一些場面,享受了一點尊寵,可終究還會有更美的人兒出現。”
“若是不當政要的太太,當個柴米夫妻,女人終歸還是個附屬物。同樣是柴米油鹽,想想倒是吃的用的好一點更為妥當。政要的太太和勞工的太太,到底哪個更幸福呢?”
有時,望舒會一個人發呆,将下巴抵在胳膊上,想一些自己也辯不清的問題。她依舊不善于交際,盡管曹瑛經常耳提面命地叮囑。
“依附于人,因利而聚,也會因利而散,我又為何要依附他們?”
“可是,若不是姑媽常常依附于那些貴太太,‘曹泰祥’恐怕早撐不下去了。”
“‘商人重利輕別離。’恩,或許是他們無所謂聚散,或是散了聚,聚了散,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利益面前,本也是無所謂的吧?”
望舒想不通這些問題,卻又十分樂意去想。她的小腦袋裏住着兩個小人兒,時常養足精神了就會出來交相會戰一番。雙方各持已見,常常辯得難解難分,不分高下。
望舒的冰冷、澀重在那所姹紫嫣紅的女校裏極是獨特,她和小學時期一樣,多數時間都是獨來獨往,面無表情,像晏摩氏校園裏一抹美麗的幽靈,人人知道她的存在,卻又沒什麽人能靠近她。同學們都不是很喜歡她,可又說不出她哪裏不好,或是對她望而生畏,總是與她之間有着長長的距離。
在晏摩氏女校,望舒只有一個好友,就是她小學同學江叔琴。以前望舒被一個調皮男生背後塗鴉,正是嬌小的江叔琴敢于站出來為她作證。叔琴并不是什麽豪傑小姐,只是一腔正義讓她不得不幫望舒。從那以後,望舒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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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江叔琴比她更主動熱情些,而望舒總是對別人的太過親近表示不安。所以,望舒和叔琴的友誼,好則好矣,終歸沒能達到其它女孩子間的那種親昵。
這天,望舒正在上蘇先生的國文課,聽得很是入神。蘇先生不掬泥于形式,講課時常常加入上海書報雜志的內容,或是推薦一些好書,讓學生們既了解天下事,又能學會思考,還能不忘打好國文的基礎。蘇先生還喜歡讓大家學寫新穎題材的故事,讓每個人發揮無限想象力,而不只有舊式八股命題。
望舒最喜歡上他的課,難得能在聽課的時候面帶微笑。
望舒正聽得入神,同桌的叔琴突然拿着一個紅框的信封放在了望舒的桌上,上面又放了一個藍色的蝴蝶結。信封上沒有落款。
藍色的絨面,燙金的滾邊,中間一顆圓潤的仿玉圓扣,煞是美麗。望舒笑笑,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新買的?恩,好看!”
“不是我買的……是……”
“你媽媽給你買的?很适合你。”望舒沒等叔琴說完,就打斷她的話。她極怕別人說關于媽媽的事,總是在意識到別人要說這兩個字眼時,提前終結話題。叔琴的媽媽對叔琴無盡寵愛,那種體貼關懷寫盡了最平凡的人間煙火,望舒自小就見識過了的。可在她心裏,她感受過的母愛已經很模糊,回憶起來既不悲也不喜,更無期待,模糊得似乎從未發生過。
“不是,望舒,這是隔壁男校的一個男生托我送你的,他說,他喜歡你好久了……”叔琴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結結巴巴的,同時小心翼翼地看着望舒。終究還是十幾歲的小女生,說別人的事,自己的臉倒先紅透了。
“你知道嗎?這男生家的汽車好漂亮呀!”說到這裏,叔琴有些興奮,可看到望舒絲毫無反應,不覺有些失望,“望舒,你知道我很膽小,不敢拒絕人的……”
望舒說:“誰說你膽小,以前幫我說話時不也挺勇敢的麽?要我說,你是巾帼英雄!”
叔琴被誇得即開心又不好意思,小臉更是染滿紅暈,繼續說:“下面那封,是他寫給你的信,看來他确實觀察我們好久了呢,都知道要從我這邊着手。你要是不喜歡,徑直找他去,我可不想再充當跑腿的了,讓我媽知道了可不得了。”
“上課吧,叔琴。蘇先生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江叔琴根本沒有聽進先生的一個字,她的心思全在這蝴蝶結和紙條上,很是好奇,歪着小臉看那個信封,好想看穿裏面的內容,“恩,你不打開看一看他寫得什麽嗎?”
“不看了。”望舒雖然極力壓制,但還是臉紅了,心通通跳着。這種難為情的事她還沒有遇到過,姑媽的教育裏可從沒有這麽一項。她拿起蝴蝶結,翻轉着看了看,又放在桌上,有些鄙夷,“這種可愛之物與我并不相襯。”
“可那個男生長得很好看哎,美得就像愛神厄洛斯!”江叔琴的臉更紅了,她一臉陶醉樣,沉浸在對那男生的回味裏,“要是有個這麽好看的男生喜歡我……”
望舒撕下一張草稿紙,将蝴蝶結胡亂包了起來,又将信封夾在一本書裏,不屑地将它們一并塞進書包,用力的,藏在書包最黑的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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