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從公園馬斯南路①的這個門出來,兩人話別。已近黃昏,天空的雲朵染上了色彩,灰的黃的紅的,層層疊疊,晚霞已近在眼前了。馬斯南路兩旁蔽天的懸鈴木間,西斜的陽光灑進來,灑在兩人的身上,望舒的臉因為斑駁的陽光而顯得尤為美麗清澈。
陸雲間還是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看望舒,之前話說了不少,卻始終沒敢多看她幾眼。夕陽餘晖,樹影綽約,又怎麽比得上眼前的女孩好看?
望舒又何嘗不是如此,她是斷然不會直視一個男孩的,眼神每次略過陸雲間的臉,都極快地閃開了。姑媽曾說,女子若是要注視男子,目光只可看到對方鼻梁處,再往上看便是輕薄了。曹瑛怕是最明白眼波流轉的壞處,那無異于是一個深潭,世間男女是極容易掉進去的。但陸雲間又是實在好看,望舒總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生怕這次不看,下次記憶裏他的臉就會變得模糊了。
本是一場簡單的道別,卻有了一點依依不舍的情緒。想到這裏,望舒有點害怕了,她怕極了這種陌生的情感,于是及時将心緒收回,對陸雲間說:“我該回去了,再晚回去要出大事的。”
“什麽大事?”陸雲間急切地問。
望舒看他的樣子實在覺得好笑,便說:“姑媽會盤問,妹妹會鬧,父親也會擔心,這還不是'大事'?”
“又在取笑我……”陸雲間表面責怪,心裏卻是欣喜的。
望舒看到不遠處停着一輛汽車,正是上次在自家門口看到的那一輛,心想一定是陸雲間的家人在等他,便說:“你有人來接,我也必須要回去了,我們就此道別吧!”
“好……”陸雲間顯然不想離開,又沒有理由挽留,他望了望自家汽車的方向,轉而看看望舒,“我讓喬叔送你回去。”
望舒笑着搖搖頭,很堅定的拒絕。
那一陣夕陽突然有些刺眼,望舒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向上翹着,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孤傲,笑容裏有些小小的甜,一如一個尋常的快樂的、又藏着自己秘密的小女孩。
“我家不遠,我走回去就好。”
喬叔已走下車門,遠遠地望着這裏,這是在催促了。陸雲間對喬叔行晚輩禮,又看看望舒,終究不願意讓喬叔再等,又或是也和望舒一樣忌憚家裏的長輩,便有些不情願的對望舒說:“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家要仔細些。”
“法國人的地界,十分安全,不必擔心。”
說完這句,望舒便不作逗留,再道別一回,便轉身走了。若是不走,她想陸雲間定會道別得更久,不知何時才能道別完了。
望舒剛剛穿過馬路,便聽到陸雲間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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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如果有音樂會,可以邀你一起聽嗎?”
望舒回頭,笑笑,“我對音樂并無鑒賞的品味。”
陸雲間有點失望,眼神都暗了下來。
“不過,”望舒接着說:“若是去騎馬或射箭,我卻是很喜歡的。”
陸雲間說,“原來你喜歡男孩子玩的東西?”
望舒點點頭:“是,女孩之物對我無吸引力,我喜歡有輸贏的游戲。”
陸雲間有些意外,稍有沉慮:“這樣……也是極好……”
他的猶疑望舒看到了,她朗朗笑了,“再會。”
望舒走了,陸雲間依然沒回過神來,怔怔立在那裏,直到喬叔用喇叭喚醒他。
“小少爺……”
“太舊式了!”陸雲間一邊向他走去,一邊說:“都什麽年代了,還'少爺少爺'的叫,以後就叫我'雲間',不許再叫'少爺'了。”
“老爺聽到會責罵我們的……”
“那你就說是我允許的。”陸雲間望着望舒遠去的那個方向,心不在焉地說:“喬叔,你是長輩,切不可總是對我唯唯諾諾,說話可自由随意些,現在是新時代啦,太落伍了會遭人笑話的。”
話說着,他已走到了車前,喬叔正要為他拉開車門,陸雲間也不肯,“我自己來。”
喬叔在一旁不知所措。
“被人伺候得多了,快要成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寄生物,以後這些事我自己來。”
喬叔瞧着陸雲間的反常,突然明白了什麽,他看看望舒走遠的那個方向,會心的笑了笑,“是。少……雲間,您上車吧!”
“這就對了!”陸雲間滿意自己對喬叔的教誨初有成效,自己跳上車去。
車緩緩開了,陸雲間不忘從車窗裏看着漸行漸遠的望舒,直到車子在前邊路口轉了個彎,他才将眼神收回。
“喬叔,”陸雲間想起一件事,“今天的事,不能告訴父親。”
望舒回到曹宅時,顧管家正在大門口等她,臉色極疲憊,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看到望舒,顧管家三步作兩步迎了上來,焦急地問道:“望舒,你去哪裏了?我去學校晚了些,先生們都說你已回家,可回家又沒看見你,真是急壞我了。”
“我姑媽回來了嗎?”
“沒有,她和潘先生今晚有局子,怕是不會早回來的了。”一說起潘簡之,顧管家的臉色總是要黯然下的。
“小竹呢?”
“嚷着要吃棉花糖,你父親帶她出去了。”顧管家答完,接着剛才的擔憂,問道:“望舒你剛剛去了哪裏?我直怕是有什麽事呢。”
“叔琴說她新得了一架鋼琴,讓我去她家看看,我就去了。走得急,沒來得及告訴你。”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顧管家松了一口氣,“你先回屋洗洗,我去把小竹他們找回來。”
顧管家街上去了,望舒便向書房走去,難得現在沒人在家,可以讀讀自己喜愛的小說。
路過小花園時,亭子裏人影一閃。望舒直覺那該是馮慈雲,便故意不往那裏看,視若無睹。
“望舒!”
有的人就是永遠躲不過,就如眼前的馮慈雲。這段時間極不活泛的她,依然如幽靈般存在着,并沒有真的消失。
“望舒!”
又是一聲,在寂靜的小花園裏,這聲音清晰的猶如耳語,再裝作聽不見已是說不過去的了。
“阿姨?”望舒只作是剛剛聽到,“您叫我?”
明知故問。
“去哪兒了?”馮慈雲倒也沒有寒暄,徑直問道。
“剛從同學家回來。”
“男同學嗎?”
望舒聽了,用沉默抵抗着馮慈雲的盤問。
“顧家宅公園的秋景這時候該是最好看的了吧?”馮慈雲的笑很是深意:“不知道那些懸鈴木葉子都黃了沒?”說完直直看着望舒,等她的回答。
望舒眼神刻意不與她相對,像是望着空處,說:“公園的懸鈴木與其他地方的并無二致,要變黃就一起變黃了。”
馮慈雲笑笑,“懸鈴木到處都有,可人不是到處都有啊!”
望舒說:“今晚要讀的書不少,阿姨我先走一步。”說完便欲向書房走去。
“等一下!”馮慈雲叫住她,“我還有話,聽完了再走不遲。”
【注:馬斯南路①:今思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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