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馮慈雲很滿意書房現有的氣氛,每次聞着這麻痹的煙味,看着幾排書架恍惚于這煙霧裏,她就會學曹鋆說幾句高深的話:“瞧這景致,多像仙境。這些書百無一用,卻能裝裝風雅,其實讀書啊,比抽幾口煙更要虛妄。”

或許她心裏并不認為讀書是沒用的,只是曹瑛望舒愛讀書,她就厭恨讀書。

書房成了土膏行,又成了曹鋆從前的避世之地,只是又多了一個煙侶。久而久之,除了間歇性的兩餐飯,那對混世男女幾乎紮根于那裏。曹瑛痛心疾首,更放棄了規勸,而望舒望竹便再也不去了。

有段時間,看着不急氣的曹鋆,曹瑛很希望他快點死去,想他這樣了草的一生,多活幾日都是罪孽。他越享受,旁人就越受罪。可氣消了後,曹瑛又開始心疼起他,且為自己那些龌蹉殘忍的想法汗顏與自責。

當然曹鋆不僅沒有死去,他還持續敗着本就薄弱的家財,當錢越來越難領時,他和馮慈雲開始秘密地變賣家裏的東西,從最不引人注意的小物開始,最後膽子也愈發大了起來。

這天,随着那一聲輕脆的玻璃破碎的聲音,望舒最先撞破了這件關于父親與後母的秘密。

望舒本不想理會,可那聲響又連響兩下,望舒放心不下,便循聲跑下樓去看看。一下樓便聽到小竹的哭聲,望舒心頭一緊,加快了腳步,順着小花園向書房奔去。

小竹在書房的門檻上坐着,正委屈地用手抹眼淚,哭聲并不是很大,時斷時續,是因為害怕而克制的哭聲。她不時偷偷望着書房裏面,又不敢走開,又或是無處可去。她還不知道姐姐已經回家了。

“小竹……”望舒心疼極了,連忙跑至門前,用寵溺的聲音喚她。小竹一看姐姐來了,仿佛撈到了救命稻草,撲到望舒懷裏,“哇”一聲哭了。

望舒用袖子給她擦眼淚,問:“怎麽了?”

小竹指指門前的石板路,卻哭得喘不上氣來。望舒這才注意到剛剛經過的路上,有那個小西洋鏡的殘骸,四分五裂,有的還濺到了路旁的枯叢裏。如果是小心摔的,定不會碎的這麽徹底,望舒問:“是誰摔的?”

小竹不敢說話,拿眼睛看看書房裏漸漸現身的身影。

馮慈雲站在門口,顯然是尋着望舒的聲音而來,此前小竹的哭聲是撼動不了她的。幾日不見,她的眼窩深陷了許多,越發疲态和空洞了,雙頰也凹了下去,頭頂的毛發在屋內燈光的反照下亂蓬蓬的清晰可見。她穿着一件過時的藍色緞子夾袍,上在繡着過時的圖案,如前清某個大戶人家的遺孀,整個人不像從書房走出來,倒是像剛從古墓裏被拉出來似的。

“救星回來了。”馮慈雲蔑笑着說。

“我父親呢?”望舒以為父親也在。

“他啊,帶着小竹回來後,就去睡了。怎麽?想告個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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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看到她,怕得朝望舒懷裏躲了躲。望舒無視馮慈雲的譏諷,摸摸小竹的頭發,說:“小竹不怕,告訴姐姐,鏡子怎麽就碎了?”

小竹不敢看馮慈雲,看着望舒才有了些膽子,她臉上淚珠還未幹,吱唔着:“我看到阿姨她……把我們的金鳥籠子帶走了……嗚嗚……還裹了一層布……嗚……她給了一個老伯伯……我不要他把鳥籠子帶走……”

馮慈雲卻也不在意小竹的話,沒有要否認的意思,相反,卻顯得頗為得意。這樣得意就像是預備好了似的,就等着拿這金鳥籠子來說事。

望舒知道小竹說的“金鳥籠子”是那只西洋的鍍金鳥音籠,前清宮裏的玩具,曹樹之當年從典當行裏買回來的,一直鎖在書房的櫃子裏。到了曹鋆手上,便從櫃子裏拿出來放櫃子上擺設了。他本是個不太愛惜物品的人,旁人看重的他并不看重,故有時為了逗望舒和望竹,便任由她們當玩具。鳥音籠并不大,底座有控制小鳥鳴叫和活動的裝置,一上弦就起音樂,兩只在樹上栖息的小鳥便轉動頭鳴叫,還有兩只小蝴蝶揮翅飛翔。

這只鳥音籠是姐妹倆摯愛的玩具,兩只小鳥就如自家養的真鳥一般,姐妹倆幾乎天天都要去看看它的。只是近來她們極少踏進書房,也久久沒看到它了。

望舒問小竹道:“可你的小影鏡又是怎麽回事?”

一提到那個不複存在的觀影鏡,小竹又一次傷心地哭了。幹掉的淚,新流的淚,在寒冷的冬日裏交錯一起,冰得小臉紅紅的,讓望舒心疼不已。小竹說:“我去搶金鳥籠,阿姨她……嗚嗚……她摔的,她摔的……”

小竹還在吃吃艾艾地說着,由于緊張,她說的極糟糕,可望舒卻是聽明白了。望舒氣極,突地站起身來,與馮慈雲對視。她不願看到門檻裏高高在上的馮慈雲,不願以仰視之姿看她,盡管比她矮一些,她依然努力揚揚頭,質問道:“是你摔碎的?”

“是啊。”馮慈雲頗不以為意,“我還補了兩腳呢!”

望舒這才明白為什麽剛才會聽到兩次玻璃碎片的聲音。

“你把鳥音籠賣了?”

“不錯。”

“姑媽她可知道?”

“你姑媽?”馮慈雲搖搖頭,說:“她并不知道,可你父親同意了。你父親才是這家裏唯一的男主人。”

“可小竹的觀影鏡又礙着你什麽事?”

馮慈雲笑了,在幽暗的書房背景下,襯着那張面無血色的臉,笑得可憎。她又往門外走了兩步,看着前方的一地碎片,沒來由地一陣快意。她說:“小丫頭不懂事,扯着我的袍子死活不放,讓我在錢老板面前失盡了面子。我幫你死去的母親管教管教她。”

馮慈雲是故意的,她今天幾次三番主動挑引着望舒的怒火。看到小竹哭泣、望舒氣惱,就像殺敵一樣快意恩仇。她不怕曹瑛發覺她正和丈夫在變賣家財,她求之不得,她正想着觸觸曹瑛的底線,最好可當面對質起來,好讓她将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望舒沒有讀懂她的故意,惱羞成怒,白皙的臉變成了灰色,眼睛裏燃着怒火。她盯着馮慈雲,冷冷地盯着她,恨不能将她撕成碎片。可她忍住了,馮慈雲再潑賴,也不比學校裏那些無關緊要的同學,她是長輩,是父親認定的女人,她無法對她動手,她也動不了她。

一旁的小竹已經吓得停止了哭泣,睜着大眼睛望着姐姐和那個可怕的女人對峙。望舒彎下腰,牽起她的手,說:“小竹,走,我們去找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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