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轉眼又到年關,一整年都沒有消停過的馮桂連們也打累了,這段時間不知是打盹還是養兵蓄銳,上海灘上出現了短暫的太平。對世事已經絕望的人們在喘氣的當中,急于求一些現世安穩,抓住一些看起來可靠的東西。待嫁的女子急于嫁出去,想乘船出國的也暫将計劃停擺,連不願談兒女情長的人也重新談起了感情。
曹家的大門口早早地挂起了兩個通紅的大燈籠,一到晚上便亮了起來,顯得有了一些年味兒。租界總比別的地方更安穩保全些,連洋人的公寓外也挂起了燈籠,很快,家家戶戶門前的紅色便連成一道風景。燈籠不知風聲緊,它們紅豔豔地通報着新年将近,在以青灰和土黃為基調的法租界裏,這紅色就像是戰地的停戰信號,給了人們一些和平的迷象。
局勢稍稍緩和了些,加上節日氣氛的麻痹,曹瑛最近也閑了下來,對望舒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分秒必争了。這是望舒印象中第一次較為自由的時光。
這天放學,望舒和江叔琴正往校門口走着,遠遠地便看到陸雲間,黑色雕花的鐵藝欄杆外,他正朝這邊張望着。
望舒不知該不該過去。旁邊叔琴笑着問:“望舒,你是不是怕他?”望舒說:“怕他什麽?”叔琴知道望舒素來膽大,也想不出她究竟是怕什麽,只隐隐覺得她這次有些不同,便問:“你真的把情書都還給他了嗎?”
“那是自然,”望舒笑笑,“留着過年貼春聯嗎?”
“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叔琴想陸雲間怕是已經站了很久,有些不忍,就這樣視若不見走了過去也總是說不過去。她向來是臉皮薄心腸軟的。
望舒想了想,也覺不妥,心想如果心中無事,打個招呼也無妨,便痛快地答應了。她拉着書琴往那邊走去,臉上不自覺地綻開了一個微笑。
每次看到他,望舒之前預備好的嚴肅和矜持便都忘幹淨了。她本不想那麽喜悅的,可嘴角總是不經易地牽起微笑,收都收不回去。也許這個時候她不想拉着叔琴,可她無法将她一人丢下。叔琴也不願意擾兩人好事,可又不好說出口,只好由望舒拉了過去。
越來越近了,望舒減緩了步子。叔琴放開她的手,立在原地不動,任由望舒自己走過去。陸雲間看見她,先是欣喜,歡樂的話語就要脫口而出了,卻随之而來一絲窘色。望舒敏銳,注意到了他的窘,本能地四下看看。
幾步之外,叔琴正把頭轉向別處,假裝不看這邊;而另一旁,一位和她差不多年齡的女學生已經走到陸雲間的面前,親昵地喚他:“雲間。”
望舒就眼見陸雲間對那個女學生綻開微笑,笑時還不忘看看她,面露尴尬。望舒急促回頭,小跑幾步到了叔琴身後,拉起叔琴的胳膊急急走了。叔琴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看到陸雲間和那個女生時頓時明白了一切。叔琴問:“她……她是誰啊?”
望舒急急地走着,顧不上回答,她只想快點離開。此時最窘的該是她,她的驕傲在這一刻受了創,她覺得自己像馬戲團的小醜。
等到走得遠了,望舒才放緩了步子,身邊嬌小的叔琴早是氣喘籲籲。經過這一段急走的路,先前的窘迫釋懷了許多,望舒看着叔琴紅撲撲的臉,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讨饒說:“讓你看笑話了。你可以提個要求,我補償!”
叔琴噘着嘴怪她:“補償倒不用。只是你一直拉着我走,頭也不回的,方才我家管家喊了幾聲都沒把我喊住。”
“哦,是嗎?”望舒四處望了望,果然看到叔琴家的管家在校門口立着,正焦急地朝這邊揮手。人群中還有顧管家,也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望舒窘于自已的失态,難為情地笑笑說:“叔琴對不住了。你先回去,別讓管家等太久,改天再補償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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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琴心思單純,看望舒已沒事人一樣,便放心地說:“那我先走了。”
望舒是等陸雲間和那個女同學離開後才去校門口的,顧管家已等得急了,連忙問她是怎麽回事,怎麽會拉着江小姐四下無人地急走那麽遠?望舒早恢複了情緒,安慰顧管家說:“無可奉告!這……是我們之間的小游戲。”顧管家将信将疑。
望舒又說:“顧伯,以後不用來接我了,回家這條路不長,又安全得很。”顧管家連連搖頭,“那哪兒行呀?這兵慌馬亂的,淨是不省心。”望舒笑了,“顧伯是擔心我在路上把人揍了吧?”顧管家聽了笑得合不攏嘴,說:“是啊,咱家可賠不起人家那麽多療傷費。”
把望舒接回來後,顧管家也沒進門,說店裏還有些急事,便匆匆走了。望舒那時正餓着,便一個人去廚房裏尋了些吃的,又喝了幾口涼掉的茶,這才上樓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拿了本書坐下來,腦子裏卻都是陸雲間的影子,趕都趕不走。望舒惱恨自已居然如此沒出息,這一刻,姑媽教她的那些控制思緒的方法仿佛全都派不上用場,她剛剛把屬于陸雲間的記憶轟散,捧起書來讀了兩行字,陸雲間便又出現在腦海裏。
望舒索性把書放下,躺在床上發呆。
下午看到他,望舒本想輕松地問候一聲,咦,你怎麽也在這裏?随後說兩句客套的話,各自回家。有叔琴在場怕是也不好說什麽的,校門口還有那麽多的人……
“嗤拉……”樓下響起了輕脆的玻璃碎片聲。望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跑到窗前向外看去,分辯這個聲音來自書房。便有些不想去搭理。
書房于她而言,早已是不想踏進的摩窟。
不知是不是故意,馮慈雲在書房裏放了一個煙塌,又置了煙槍煙土,拾掇得舒舒坦坦的。曹鋆自是受不住誘惑,便違背了對曹瑛許過的諾言,回到家中吞雲吐霧了。
“還是在自家吸的好,省錢,還不用給煙槍上保,吸完後眯上一覺,再享受不過了。”馮慈雲很滿意自己的辛勞沒有白費,眼下她也沒了身子,自然又吸起煙來。書房的雕花窗棂格子間整日彌漫着濃郁的焦香味,配着留聲機裏哀傷的曲調,讓人一進去便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夢境感。
煙者活在夢裏,浮華與蒼涼僅差一線,虛虛實實自身都辯不清楚。而旁人看了,唯有喟然一嘆,只想躲開這恍如死灰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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