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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炮竹從傍晚便開始響了起來,到了新舊交替之時達到頂峰,“劈裏叭啦”的聲音最終連成一片片,在深夜空中此起彼伏,如炮聲隆隆。比起真的槍炮,這些震耳欲聾的聲響卻讓人們心安。炮竹不會分辯富貴貧窮,在每家每戶被點燃時,都平等無差地響着,聲響大的讓一個餐桌上的人也需扯着嗓子說話,可人們很歡喜那樣做。在歡樂的聲音掩飾裏,人們說話也大膽與盡興了。
後來市民們才知道,除夕那天是真開炮了的。一京一蘇兩個牛氣沖天的大軍閥早看不慣在上海獨斷專權的盧老大,趁着大年三十他疏于應戰之際,聯合起來向老大開炮,給老大送了個新年禮。炮火的聲勢不大,就在蘇州河畔轟了幾處,又襯着整個城市的炮竹聲,沒有人能聽得清,或是聽得清也懶得理睬了。
年三十一過,大街上便滿是散落的炮竹燃過的紅紙殘骸,風一吹打着滾地翻轉,最後在角落或臺階下縮成一片,被風帶着嘩啦啦地走,再被人一把苕帚掃淨。煙花過後的荒涼。
大年初一初二兩天,陸雲間見了很多的人,說過很多的吉祥話,鞠過很多的躬。他的教養和見識使得他頗受歡迎,成人宴上,賓客們對陸威立夫妻說着千篇一律地溢美之辭,這讓他們很是滿足。陸母知道,兒子是一定不會給她丢臉的。
可人群越是熱鬧,陸雲間就越想望舒。一想到她,周圍的一切人聲鼎沸皆成了默片,陸家大廳裏斑駁陸離的燈光皆變成了背景,眼裏心裏只有望舒。在陸雲間十六歲開頭的日子,他便第一次體會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心緒。他為這種感受而快樂無比。
因為她,他變得敏感又多愁,連看到“曹望舒”這三個字都會心跳加速。曹家有女,以月為名,名如其人般美好。那天生日宴上有位賓客姓曹,他都情不自禁地對對方多了幾分好感,看着對方名片上的“曹”字呵呵傻笑,讓那位賓客受寵若驚又不知所以。後來陸雲間自知有些失态,笑着為自己圓場,直贊對方的名字起的好。實際上,那位賓客只擁有一個普通的名字,他僅僅叫作“曹大年”罷了。
不是名字好,而是姓氏好啊!
同時,陸雲間發現從喜歡上望舒的那天起,他成了一個有秘密的人,再無法那麽簡單地快樂或是不快樂了。他還有些苦惱,苦惱于讀過那麽多的書,學過那麽多的道理,卻依然無法為約見望舒而找到一條好的理由。他怕望舒鄙視他的輕薄,恥笑他的幼稚,更怕對方拒絕。可望舒又似乎沒有真的那麽冰冷,她看起來是善解人意的,甚至是有點喜歡自己的。
一想到這裏,陸雲間心情好了許多,他想若是理由恰當,她該不會拒絕自己的約見。可要找什麽樣的理由呢?
那天的成人生日宴散場後,陸雲間從書房裏找了幾本鴛鴦蝴蝶派小說,避開了父母和管家傭人,蹑手蹑腳地将書抱回卧室。幾本書攤在桌前,卻不知該從哪本翻起,因為太過于心急,每本只是翻了幾頁,雜亂無章地頁碼,他并無收獲。
這些書裏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怎麽相遇的?
有人輕扣卧室的門,連續輕輕地三下。陸雲間知是母親來了,起身去開門。
“母親。”
“怎麽又把自己鎖在屋裏了?今日累着了吧?”
陸雲間點點頭。
陸母順手拉開了燈的開關,屋裏的一切,包括陸雲間的心思仿佛都暴露于明亮的燈下。陸母說:“不要總是用臺燈,傷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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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間又點點頭,魂不守舍。
“怎麽了?”
“沒事,沒事。”
“沒事就去洗漱,睡覺,明天還要去龐伯伯家拜年,我會讓人把要穿的衣服送上來。”陸母說完,正欲轉身離去,不料卻被陸雲間叫住了。“母親!”
陸母回頭,“還有事?”
陸雲間不假思索,便癡癡地問:“你和父親當時是怎麽相識的?”
這問話一出,他又反悔了,将眼睛垂了下來,不敢正視母親。問得太過突兀,在精明的母親面前無疑于自露心事。
陸母瞧他一臉窘色,猜出幾分,但故意裝作沒聽明白,說:“我和你父親啊,那還在‘五四’之前呢,還不如現在一樣提倡自由戀愛。怎麽相識的?當然是紅娘介紹相識的喽!”說完拿眼睨視着他,心知肚明地,卻又不說明。
陸雲間又問:“母親,你那時幾歲?”
陸母笑笑:“十九歲。”
“十九歲了啊……”陸雲間在心裏将望舒的年齡拿來比較,不由失落起來。望舒還不到十四歲,這個年紀談什麽情情愛愛、看花看果看春秋的事是不是有些過早了?
約她出來自是很難的了,她一定還需向家人通報,或是有人不放心地跟着。陸雲間越想越沮喪。難得從母親那裏争取了浮生半日閑,卻依然拿這半日毫無辦法。
陸雲間想着自己的心事,與此同時母親也在琢磨着他,只是他陷入沉思,并無察覺。
陸母細細地打量着他,猛然發現他真的長大了。十六歲的他已能與她齊肩并立,舉手投足也是個小男子漢了。還有,他看起來已然有了心上人,如果猜得不錯,應該就是除夕那天見過的那位小姐。
陸母這才赫然看見書桌上那幾本愛情小說,更是篤定了自己的猜測。對于兒子的心思,陸母并未當回事,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況且年少時的愛戀多半不會修成正果,這愛的萌芽根本無須扼制,它都自已會凋謝了的。
陸母又欲離開,陸雲間依舊急急喊住了她。
“還有事?”
“呃,沒了……”陸雲間把話吞了進去,“沒事了。母親晚安。”
陸母伸手,想撫摸一下兒子的頭發,卻突然将手停在空中,轉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她驚覺已經不能如以前那樣親昵了,他已漸漸成長為一個男人,也開始愛上另外的女人。
陸母有些失落,再無心情回答兒子的問題,出門時淡淡地說了一句:“水應該都放好了,你洗了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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