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馮慈雲在大門口站着,遲遲沒有進去,玉蘭在一旁站得煩了,找個藉口又溜了回去。
曹家的青磚高牆将清晨的藍天隔成了斷然的幾塊,有人在牆內,有人在牆外,牆內牆外的人都惶恐和不安着,并無區別。有幾次,潘簡之建議曹瑛将這厚重的青牆拆去,換成時下最流行的英式鐵欄杆,曹瑛都沒有同意,曹鋆也不同意。這亂世中,這牆能帶給人的安心,猶如避風港。
馮慈雲站在那裏,猶疑着要不要進去。她不喜歡曹家,可不進去她又能去哪兒呢?
馮慈雲突然好想有錢,有很多的錢,可以一個人帶着錢遠走高飛,過上舒坦自在的日子,死活都由天命,再也不關曹家什麽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情人,她常常想起他,只是不能為外人道。那個負心的男人在她的肚子裏留了一個印跡後就消失了,留給她的是無數的流言蜚語和被迫嫁了一個活死人般的丈夫。她恨他,她以為再見他時一定會一槍打死他,可那日在街上聽到有人談起他時,她還是心跳不已,她對他終究是要心軟的。她想如果有一天這男人能回來找她,哪怕是為了她的錢,她都認了,她一定會跟他走。
娘家是回不去了,那裏早被他人霸占,成了他人的宅子。帶來的嫁妝也揮霍得所剩無已,就連玉蘭這小蹄子也有了外心。馮慈雲感到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眼前能看到和抓到的卻都靠不住,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個飄渺的人身上。虛無的東西總會讓人充滿想象,馮慈雲便靠着這個理想茍活着,喘息着。她最怕的,就是有人突然跑來告訴她,說那個負心漢死了。那時她該怎麽辦?怎麽辦?
她和曹鋆從未有過夫妻之實。她想曹瑛和顧管家一定早看出來了,那個孩子……馮慈雲想到那個孩子,有些緊張。不是心疼孩子的逝去,而是害怕,是後怕。曹鋆自是什麽都不會說,可曹家其他人真的不知道嗎?那日她和曹鋆說話的時候,望舒明明是聽見了的……
馮慈雲頭痛不已,不敢再想下去。她此刻最想有錢,恨不得馬上帶着錢離開,一刻也不在曹家這個牢籠裏待下去。然而曹家從未想要束縛她,是她心中有鬼而作繭自縛。
馮慈雲心煩意亂,喘不過氣來,終于還是回去了。她慢慢踱到書房,看到自己的丈夫雷打不動地躺在煙塌上,如一由死皮囊般,不由心生厭惡。曹鋆也不理會她。這一對夫妻就那樣身處一室,卻如兩尊石像般默默存在着,誰也不想靠近彼此。
馮慈雲先開口了,“上次我們變賣古玩的事,望舒沒向曹瑛彙報。”她想起望舒剛才說起她對曹瑛稱呼上的不敬,可她還是改不過口。她已經叫慣了,嘴巴就像加了模子,由不得她了。
曹鋆懶懶回應:“恩。”
馮慈雲顯然有些不解,“你說她為什麽不揭發我們呢?”
曹鋆說:“姐姐最近生病,望舒最是懂事,不會拿這事煩擾她。”
馮慈雲支吾着,“那曹瑛……那姐姐的身子到底怎麽樣了?”
“你為何不自己去看看?”
“我?呵呵……我去了她的病只怕更重了。”馮慈雲自諷着,又低聲嘀咕道,“不知她的病幾時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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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真的關心她吧?”曹鋆斜瞥她一眼,冷冷笑着:“別再打什麽主意了。”
馮慈雲心虛中掩護自己:“你們這破家,我能打什麽主意?”
曹鋆低沉的聲音傳來,卻是字字有分量,他說:“姐姐已待你不薄了。你不要忘了,她何等聰明,怎會看不出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你還故意冤枉望舒害你流産……別再自作聰明,還是求現世安穩吧!”直到此刻,曹鋆才有點像了這家的男主人,總算為家人說了一些公正的話。他消極避世,卻又像什麽都看得清清的。他只是不在乎,不作為,連命都不在乎了。他覺得一切塵事都不過是過眼煙雲,抓不住,也不用強留。
馮慈雲卻更顯絕望,她本以為丈夫是和她站在一個陣線的,現在看來全然不是,她比任何時候都像一個外人。曹鋆也靠不住了,玉蘭随時都可能遠走高飛,最近正和一個裁縫店的夥計走得親密。哼,真是統統靠不住啊!
曹鋆說完想說的話,将頭朝裏面躺下,背對着馮慈雲,不再說話。馮慈雲在書房裏轉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最後盯上了幾幅古畫。她不懂古畫價值幾多,卻識得一些字,于是認真地将古畫看看,又記住了上面題的一些字和印章的樣子,便出門去了。
這邊,望舒在曹瑛的卧房裏,正陪着姑媽說話。曹瑛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再休息兩天就能繼續奮戰了。只是體力明顯不如以前,沒事就會躺着。
曹瑛看到小竹手裏提着的盒子,問望舒:“小竹吃的,可是家附近那家法國西菜館的夾心小圓餅?”
“是的。”
“這價錢可貴着呢!怎麽來的?”
望舒把早上在門口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姑媽,也省去了一些內容。望舒說:“姑媽,我想初六那天陪他們一起去送票,可以嗎?”
曹瑛從不在這方面制約她,痛快答應:“當然可以。”
“謝謝姑媽,我會早去早回。”
“可是……”曹瑛還是有些疑慮,總覺得望舒隐瞞了她些什麽,便歪頭問她:“這兩位男同學怎麽會想起來邀請你?你們平日裏有什麽交集嗎?”一邊問着,一邊看着望舒的臉,打量着她的表情。
望舒早料到會有此一問,鎮定地答道:“是有些交集,男校女校的學生雖然不在一起上課,卻經常有一些聯誼活動,活動多了,也就結識了。”
“那兩位男同學都叫什麽名字?”
“一個叫伍十弦,一個叫陸雲間。”望舒故意将陸雲間的名字說在後面,只為了不太引起姑媽注意。
曹瑛倒不好意思地笑了,“哎,我問後輩的名字做什麽?要說他們的父母我或許還認識,孩子們我是斷然不知道的。沒事了,到時候你去吧,仔細着點。”
“我會很小心的。”
看着望舒似乎非常開心,曹瑛還是不太放心,覺得有必要多嚕嗦幾句,便說:“望舒,你記得柳如是的故事嗎?”
“記得。”
“一個女人,光有美麗和聰明還不夠,即使人秀于群,也還要任命運的使喚。很多女人的才情從不輸男子,可傻就傻在總是為情所困,為情所擇,為情所死。”
“可是……”望舒想争辯什麽,又覺無須争辯。她明白姑媽話裏的意思,可此刻并不想與姑媽論是非道理。望舒将話咽進肚子,“我知道了。”
曹瑛笑笑:“知道就好。你是個最明白的孩子,望舒,我對你是極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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