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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幅淡藍色的毛線手套，顏色和晏摩氏的校服接近，正是望舒四季當中最常穿着的顏色。雲間将手套雙手遞給她，說：“上次看你打掃時手凍得通紅，心想你該是缺一幅手套的。”

無功不受祿，望舒顯得很不自在。她自小讀的最多的是生意，知生意即是交換，沒有白拿或是白給的道理。沒有人教過她情感是否也要等價交換，她只知總是受陸雲間的禮物，這樣似乎不妥。

見她遲遲未接，雲間有點急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怕你凍着手，我看你們女校的學生個個都戴手套的。”他急得幾乎要将手套塞到她的手裏了。

望舒臉一紅，只好接了過來，說：“謝謝。以後請不要破費了。”

“好好好，都聽你的。”

兩人沿着南京路①向東走，路兩邊的各式建築與繁華景象便映入眼簾。南京路上萬商雲集，洋行林立，即使在白日裏都依稀可見夜晚的燈紅酒綠，道不盡的風流，訴不完的傳奇。雲間平日裏也是極健談的，可每見望舒一次，就越發拘謹一些，越想随意就越拘謹，他甚至有點想十弦此刻在場了。

依舊是望舒找到了話題，她看着兩邊一派繁榮，說：“好久沒有上街，還是這樣熱鬧，倒看不出來受過什麽外界影響。”

雲間說：“可你不覺得這般繁華很畸形嗎？洋人們來這裏冒險，蓋房子，販洋藥，發橫財，十裏洋場珠光寶氣，其實都是一筆厚黑糊塗賬。”

雲間無意間又說到“厚黑”二字，望舒苦笑，想他到底是有多痛恨厚黑二字，居然每次都拿來抨擊。雲間的憤懑，讓兩個大人眼裏的小孩之間的話題竟談的這麽沉重。可不說這些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雲間總怕自己輕薄了她。

望舒記得以前聽姑媽說過，人無意間透露出的弱點，才能直到靈魂深處。那雲間的這種憤怒，倒比之前所見到的小大人般的模樣，更像是他的真性情了。

望舒想多了解他一些，便故意說着反話：“這樣繁華不好嗎？‘五口通商’的其它四口，可沒有一個能有上海這般得天獨厚。”說完笑臉盈盈地看着他。

“可是，”陸雲間将聲音放低，靠近望舒一些，說：“這可是各路強盜們制造出來的繁華，和抽大煙的人感受的假逍遙一樣，這怎麽可以算得是‘好’”？

雲間離得有些近，望舒本能地退後了一些距離，說：“說的也有理，可你說這樣的話，若是讓你父親聽到不怕他責怪嗎？我姑媽制定的家規裏，頭一條便是‘不論國事’”。

陸雲間說：“我父親也不許我們晚輩談國事，生怕一不小心惹禍上身。可他雖不讓我談，他卻是要談的，他向來是個頂頂矛盾的人。”

“我看他卻并不矛盾。他能談，是因為他知分寸，知道哪些能談、哪些不能談；不許你談，是怕你涉世未深，拿捏不了尺度，談的不好會惹禍上身。”

雲間頓悟，又忍不住誇贊她，“望舒，你為什麽總是能這樣一針見血？我就不如你，許多事情是看不通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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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終歸還是個小女孩，喜歡聽別人的誇贊，尤其是雲間的。她嫣然一笑，說：“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厲害？我這只是賣弄一下罷了。喜歡賣弄惹人注意，又期盼着得到他人贊揚，本身也高明不到哪裏去。”

“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陸雲間聽望舒在自嘲，急急地否定了。在他心裏，望舒就是極其完美的，她不是情人眼裏才有的西施，而是他的尋寶圖，是他想要去深挖的寶藏，越了解，越喜愛。

南京路上的喧嚣與聒噪掩蓋了少男少女之間短暫的暧昧情愫，尴尬時，可以望望路邊的街景，有時一家蟹粉小籠小店便能彌補他們的話題缺口。

戀愛的最初與最終，兩人相對無話時，有多少次想脫口而出的“我喜歡你”或“好久不見”，最後都變成了“今天天氣真好”或是“這家的蟹粉小籠真好吃”。

快走到河南路②上了，望舒看到街角處自家的綢莊，忍不住多瞧了幾眼。此時路上行人不少，綢莊門口卻門可羅雀，望舒不由一陣心酸。見望舒的眼神總是瞟向那裏，雲間問道：“在看什麽？”

“我家的綢莊。”

“曹泰祥綢莊”的金字牌匾已有些斑駁，“泰”和“祥”字各有一半掉了漆，露出內裏的黑色底木，“綢”字更是像被子彈掠過一般，一道醒目的劃口将綢字分成上下兩半。店面的裝修還是舊式的，原木色的立柱和黑色的門板都已陳舊，看着十分蒼涼。雲間也感受到了這種氣氛，看看望舒，問：“要進去看看麽？”

望舒搖頭，說：“不必了。”

雲間的話裏盡是安慰：“這年頭，綢鍛的生意大概都不太好做。”

望舒一邊走一邊望着自家的店，店裏依稀可見顧管家正和小夥計交待着什麽。她腦海裏翻騰出許多讀過的将生意化腐朽為神奇的故事，卻發現多數只是紙上談兵或是強調意念意志大過天。當難題真正橫在眼前時，那些讓人熱水沸騰的故事居然百無一用。

望舒想心事想得過于入迷，雲間怕一不小心驚擾了她的思路，便在她身後默默地陪着走，兩人前後隔出了一人距離。兩人都沒注意到從河南路的右側突然駛過來一輛汽車，車行駛的急速，像匹不受控制的驚馬，直直地朝着兩人開過來。

身後的雲間登時反應，一把将望舒用力向前推開，自己急速退後兩步，汽車便如風般擦過他的衣服。突出的車燈撞到了他，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半米開外，他忍着疼痛迅速向後挪了挪。

汽車沒有停，後面又有三輛汽車跟着一起開過去，透過呼嘯而過的幾輛汽車間縫隙，雲間緊張地尋找着馬路對面的望舒，那一刻他的心髒幾乎就要停止跳動。

幾輛車殺氣騰騰地開過，雲間看到了望舒，她也正跌坐路上，一只胳膊撐着地面，眼睛向路這邊張望。雲間堅信自己看到了望舒焦急的眼神，正如自己一樣。

伴着驚魂未定，兩人相隔馬路，相視而笑。

［注：①南京路：今分南京西路和南京東路；②河南路：今河南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