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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聽他這麽直接地說破了她和雲間無法言喻的情愫，不知所以，頭低得更低，望着腳下的江面不語。雲間自是和十弦很熟，兩人嬉笑怒罵由來已久，早對他的陰陽怪氣見怪不怪，又捶他一拳，說：“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把你扔入江中喂魚？”

“你們二人遲到在先，卻對我的胸脯錘了一拳又一拳？我胸脯何辜？天理何在？”十弦舉起拳頭正欲還擊，猛地發現雲間大衣上有幾處磨破，又悄悄看看望舒的衣服，也有磨破的痕跡，頓時收起了剛才的說笑，關切地問：“你們這是……遇到土軍閥了嗎？”

雲間搖搖頭，說：“不知是土軍閥還是洋鬼子，車裏坐着何人也未看得清楚，我們被幾輛車撞倒，車便開走了。不過所幸我和望舒都無礙，否則你就真的只能去江中尋我們了。”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十弦将要罵出口時，又收口了，他冷冷一笑，說：“這年頭哪有什麽‘光天化日’可言，日日都是深夜嘛！”

“牢騷少說，想想對家人如何圓謊吧！我想，我們三人要口徑一致，就說是路走得急，沒看到前方的隔擋物不小心摔了的。要是和家人說起什麽兵荒馬亂，軍閥官僚，他們便再也不會放我們出來了。”

三人達成默契。

十弦問道：“票都送完了嗎？”

雲間說：“都送完了，我們是生死關頭都不忘送票。”

十弦指着他被蹭壞的大衣，取笑他：“是，你偉大，破衣爛衫也不忘談情說愛。”說完自行跑開，躲過了雲間的第三個拳頭。望舒在旁臉又是一紅。

十弦終于不忍再調侃他們，自行話鋒一轉：“走吧，先把曹小姐送回家。”

回去的路上有了十弦，氣氛随即變得活躍起來。兩個義氣奮發的少年，一路談論着國事天下事，說着名人志士、議着金戈鐵馬、向往着坐擁書城或是登臺論戰的英雄豪情。一本正經起來的十弦和雲間俨然兩個俠士，俠中又不缺一腔柔情，像是已經在沒有江湖規矩可言的世道裏逍遙游了。

當十弦非常嚴肅地說出自己的理想是要埋頭著述時，望舒忍不住在旁笑了。笑是會心一笑，并不是恥笑，就像突然想通了一件事而笑。在此之前，她只作旁聽者，聽着兩個少年說着各自的人生抱負，盡管她自身也學識不淺，卻一路都未插嘴。

望舒由此對雲間和十弦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們倆個重新點燃了她破碎又單調的童年，讓她知曉了這世上有人竟可以如此有趣，世家公子也可以如此随和可愛。

“曹望舒小姐，請問您笑是何意？”十弦裝作不滿的樣子，對望舒說：“我說我想埋頭著述，以文字救國，這麽崇高的理想聽來那麽可笑麽？”

望舒搖頭不語，笑容依舊在臉上。

“你是說我學術造詣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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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搖頭，笑盈盈地說：“我可沒有這樣說，我剛剛并不是譏笑嘲笑。我只是聽你說要埋頭著述，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十弦和雲間齊齊問道：“是誰？”

“我的父親。”

這是望舒頭一次将自己的家人細細講給外人聽，她從不提起母親，也極少說到父親，這十幾年的年月裏，外人眼裏她只有一個姑媽，父親卻像是一個傳說中才有的的人物了。

“我父親一生博覽群書，博古論今，東西并學。學得越多，本以為是真理越學越明，不料卻越來越糊塗了。思想矛盾本也不要緊，我們學的科學課裏，那些物理學家、天文學家還都是上帝的忠實擁趸呢。可我父親不同，他無法接受在同一個大腦裏裝着那麽多對立的思想，他無法化解自相矛盾，也不會理論付諸于實際，當他發現自己所學從來不能學以致用時，他很悲觀，因此消沉了下去。他會寫文章，有一手好書法，古文白話文洋文樣樣精通，曾經也和你一樣想著書作學問，可最後全然放棄，之前寫的文章也全毀之一炬，不僅沒有救國，也沒有救到我的母親，更沒救到他自身。”

雲間和十弦呆呆地看着望舒，大概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說出這番肺腑之言，更不懂望舒為何要說這番話。

十弦尤為聽得專注，望舒說的事正關乎自己。他平日裏最沒正形，可正經起來又常常讓人肅然起敬，他說想做學問并不是玩笑之言，是真的想有所作為，盡管，從沒有人認為他能做得到，事實上他也常常自嘲自己并不是文化人。

望舒笑了，寬慰自己道：“我現在說起父親的事情來居然能如此平靜。”

雲間說：“望舒，你是想勸十弦最好不要走這條路嗎？”

“自然不是這個意思。”望舒說：“我是想十弦能走這條路。著書除了學識廣博，還需要體味市井百态，體會多樣生活。或許十弦沒有我父親讀的書多，可他卻比我父親積極多了，也更人間煙火多了。”

十弦喜出望外，“望舒，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望舒說：“那是自然。現在你知道，我的笑不是想譏諷你了吧？”

雲間看他們談得開心，也急急問道，“那我呢？那我呢？”

望舒和雲間之間的情愫早已悄悄發生變化，望舒與他說話再也不能像對十弦那樣自自然然的了。她極力掩飾着不自然，用着最愉快的語氣，說：“你？恩，十弦寫書，你就開報館吧！不然他寫的東西沒人要，像我父親一樣消沉了怎麽辦？

十弦撇撇嘴，說：“剛說我适合寫文章，如今又說我寫的東西沒有人要。”

雲間卻說：“好主意，我正是這樣想的。”

十弦取笑他：“望舒怎麽說，你就怎麽樣做，你可真是在望舒面前分寸大亂了。”說完又為自己口舌上逞了威風而沾沾自喜，全然不顧另外二位被他說的面紅耳赤的少年。不僅如此，說到有瘾便沒完沒了，一邊在前方走着，一邊感嘆道：“俠道柔腸的男子才是真男人，男人不怕外界紛擾，縱心随性，如此甚好。”

十弦說着，回過頭來向雲間和望舒眨眨眼睛，問道：

“我說的對吧，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