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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一回到家便覺家中氣氛不對,大門開着,門口停着簡之伯伯的汽車。走進院子裏時,她下意識地低頭看看外套和褂子上的磨破處。姑媽向來不會責罵她,可若是看到她這幅狼狽樣一定會多問幾句。望舒忐忐地走進門,發現家裏人丁悉數在場,簡之伯伯也在,他與顧管家一左一右坐在曹瑛兩側,正聽曹瑛說話。顧管家臉色依舊鐵青。

“姐姐。”小竹看到望舒,飛快地奔向門口,撲進姐姐懷裏。

“望舒回來了。”馮慈雲的聲音,她松垮的眼皮向上提起,充滿着不屑與諷刺。

“望舒回來了。”曹瑛的聲音同時響起,話裏是期待與關心。

同樣的一句話,卻被不同的人說出了不同的意味。

曹瑛看到望舒,停下了剛才的話題。她注意到了望舒磨破的衣服,但沒有吱聲。有馮慈雲和玉蘭在場,她不願多說什麽,那一位本就對望舒虎視眈眈,恨不得望舒行為不端舉止不軌,好抓她的把柄呢。

望舒眼神輕輕掠過大廳的一衆人,每個人的表情都沉悶肅穆。她猜不出發生了什麽事,便不動聲色,牽着小竹坐在姑媽身後的一張椅子上,也借此将自己的破衣掩飾。曹瑛回頭對她微笑,說:“望舒回來的正好,我們正在商議一些家事。”

“姑媽,你身體好些了嗎?”

“已經好多了,休息了這麽些日子,人都快要躺散架了。”曹瑛說着,又低頭看了看望舒的衣服,有一絲擔憂之色,卻依然沒說什麽,轉而說:“我們也都剛剛到齊,你回來的剛剛好。”

望舒看看父親。曹鋆雖然在場,卻是事不關已狀,正跌在一把椅子裏靜靜地坐着,像是被孫猴子施了定身法,身子、眼睛久久不動,看上去倒快要和椅子連為了一體,成為一件工藝品了。

望舒驚訝于父親竟練就這般佛家打禪靜坐的功力,心想着父親若是真的信了佛,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至少他不用再在彷徨中消極,也不要再抽那要命的大煙了。

曹瑛直接将當晚的主題說了出來:“曹泰祥的綢緞生意,我們暫且要停了。”

望舒聽了并不吃驚,她下午親見自家生意的蕭條,門店處于鬧市卻無比冷清,就像陽光普照大地卻偏偏躲開那一隅般的凄涼。比較吃驚的是馮慈雲,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神裏來了一點光彩,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曹瑛,急于想知道她後面的話。

曹瑛接着說:“我家的綢緞和茶的生意都是父親留下來的,那時候綢莊和茶莊的生意好做,三年買辦下來置家置業的都不在話下。父親雖常說‘立業易守業難’,卻也不曾想這麽快就守不住了……”曹瑛說到這裏,聲音裏含了些悲涼,或許在責怪自己無回天之力,不能将曹家家業力挽狂瀾。

其實曹瑛又有何辜?她本就不是能呼風喚雨的人。她不幸是世界上最辛苦的那類人,本事不出衆,卻有上進心,天賦不出彩,卻被迫安插了一項使命,越努力,越難過。

望舒心疼姑媽,她伸出手,從身後按住了曹瑛的肩。曹瑛心領神會,微微側面點點頭,接受了望舒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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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瑛繼續說:“現在僅留的只有南京路和霞飛路上的各一家綢緞莊和楊樹浦的兩家茶莊了,生意無以為繼。就春節之前生意好一些,可我看了賬本,又是一年白辛苦呀!本想着能不關門就盡力撐着,可不料火上澆油,有一批貨在路上出了問題,被劫匪劫了。聯系漢口的老板,才知道他前幾日被土匪綁了票,他一家子都沒個能出主意的,拖得久了,土匪等得不耐煩,将他撕了。哎,這可怕的世道。”

馮慈雲一聽,急急着問:“那錢是付了的嗎?”

顧管家替曹瑛答了:“按照規矩,貨款都是預付七成,驗貨後再付三成。”

馮慈雲說:“可人死了也不能賴賬啊!他家屬、合夥人,該找的都找一遍,實在不行上公堂。這麽一筆錢說沒就沒了,可不能吃這啞巴虧。”

曹瑛鄙夷地瞧了她一眼,說:“這事該怎麽解決,我們會跟進的,只是對方家裏出這麽大的事,又只留下一群女眷,這個時候逼得太緊是否不太合适?今日想議的并不是這個,是我們曹家如果還想繼續下去,要走條什麽路子!有主意的出主意,沒主意的,我就拿主意了。”

馮慈雲被噎,心有不甘,譏諷道:“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這事豈能馬虎?要是追不回這錢來,我們可真是做了一回‘大方’的買賣了,本來家裏底子就薄,經不起這樣敗……”

“要說‘敗家’,只怕比不過将家中值錢的東西拿出去低價變賣的人吧?”沒等馮慈雲抱怨完整,望舒便搶了她的話。望舒正正顏色,對曹瑛說:“姑媽,我有些日子沒見到那個鍍金鳥音籠子了,你可知放在了哪裏?”

曹瑛瞬間明白,笑笑說:“一忙起來我就忘了,回頭我找找。哦對了,你爺爺留下的幾個甲骨片,也遍尋不着,那幾片甲骨可值錢了,抵得上一個茶莊了。等我找到了,該多買幾個鎖頭鎖緊了,否則被小賊當成普通的骨頭賣了出去,豈不很吃虧?”曹瑛故意誇大其辭,是想吓吓馮慈雲,讓她知道偷賣家産,既沒有藏得很好,又蠢得無可救藥。

望舒這才知道,原來姑媽是知曉這件事的,家中就這麽幾個人,誰做什麽皆一目了然,不是不知,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馮慈雲終于緘口,進而推說自己身體不适,又不懂生意場上的事,叫着玉蘭回房去了。玉蘭本不願離開,她想多打探一些消息,那是她生活中頂頂重要的樂趣。可奈不住馮慈雲的催促,便極不情願地跟着走了。

等她們走後,曹瑛這才關切地問望舒,“怎麽弄成這樣?”望舒按和雲間他們約定好的理由說了,說的潦草,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曹瑛自然也不信,可望舒既然已完完整整地回來了,她也無須多加擔心,便也沒再多問。

不知為什麽,望舒本能地望了一旁的潘簡之一眼,他一直在旁靜默,聆聽着曹家的家事。其實望舒時常會有疑慮,就是關于潘簡之。他孑然一身,和姑媽相識相好十幾年,卻從未提及婚娶;他對曹家大事小事頗為了解,卻又不過分參與;他仿佛已是曹家一份子,卻又像外人。至少望舒看得出,顧管家是把潘簡之當外人的,且很防着他。

還有,上次雲間的母親還問起過他……

望舒不能無禮,暗自看了潘簡之一眼,便将眼神收回。這是第一次,她想要了解了解姑媽的這位簡之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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