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如今還沒得到衛秀,濮陽就已對她愛惜不已,待得到以後,還如何肯放她回來?濮陽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先生到那時還想回來,定是我德行不夠的緣故,更需先生時時提點,先生怎忍離我而去?”
衛秀也不知是信了,還是不忍揭穿,只是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濮陽便有些後悔。
要得到高士的心,就該大度一些,與她敬意,與她施展大才的機會。以後,她要敢走,囚也囚到身邊,免得為他人所得,反過來對付她。
至于眼下,話說得好聽些有什麽打緊?她該說“先生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我這裏,永遠留有先生一席之地。”
如此才動聽。
可惜,說都說出口了,再更改也難,濮陽便有些懊惱。她看向衛秀,見她手中執一管碧玉蕭,便道:“先生擅簫?”
這管玉簫,通體碧綠,柔和滋潤,以濮陽見慣了好物的眼光,都要贊一聲好。
衛秀低頭看了看,笑道:“稱不上擅,只略通一二罷了。”
君子有六藝,音律也在其中。世家子尤其重視,不但要允文允武,音律射數也是自小培養,濮陽就知道幾個在音律上造詣很高的世家子。其中,又以劉氏子阿恒最為奪目,劉恒鳴琴,曾引來蝴蝶,在他周身起舞。當時許多人親眼所見,被傳為佳話。
衛秀說她對簫略通一二,其實,只是謙詞罷了。濮陽知道,她的簫,和劉恒的琴一樣好,只是外人不知。
濮陽曾無意間聽過。
那也是一個春日,蕭德文繼位不久,諸王在朝,輩分都比他大,幹預朝政,常以叔王之尊強迫他下诏。蕭德文深以為忌,問策衛秀,衛秀言,遣諸王出鎮,便可解眼前之困。濮陽聞此大驚,讓那些宗藩離京,無異于縱虎歸山,來日想再對付,便難了。
此時的藩王,手中都有兵,在各自封地虎踞龍盤,朝廷有大軍,對付一個是不難,但若這些宗藩一起起兵呢?誰能制得住?世家強盛已是皇族心腹之患,新帝即位,該安撫宗藩,使其矛盾指向世家,而不是蕭家內部争鬥。
她連忙入宮勸谏,奈何蕭德文防備她,并以為她與藩王過從甚密,将她良谏束之高閣。她無奈,一面思索對策,一面在宮道上信步。
這一走,便走到了昆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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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莺飛的春季,燕銜暖泥,融融春景,時光大好,而朝局卻一日日危機,禍根不斷埋下,濮陽擔心,總有一日,無可控之力。
一陣簫聲悠然而來,音色圓潤,幽靜典雅,如風拂面,如水自心間流淌。濮陽正憂愁,這簫聲輕柔,便如能解憂,她不禁駐足,傾耳聆聽。
簫聲寧靜悠遠,細膩委婉,濮陽聽過許多好的簫聲,卻無一人能及得上此時。“簫韶以随,鳳凰來儀。”能引得來鳳凰的簫聲,大約就是如此了。
濮陽聽得如癡如醉,忍不住朝那處緩步走去。
越過一處樹叢,只見那人坐與輪椅之上,面臨着昆明池,一管洞簫,在她手中,如仙器般不同凡響。
濮陽見是她,心就冷了下來。衛秀也聽見了腳步聲,簫聲驟歇,她回頭,看到她,沒有絲毫意外之色,只從容颔首:“見過大長公主。”
依濮陽的記憶,昆明池畔聞簫聲還在不久之前,可回想起來,卻像是隔了無數的人與事,隔了萬水千山,隔了宇宙洪荒。
她看向衛秀,眼前的人,比那時秀雅得多,也青澀得多。
諸王出鎮一事,一直是她心上的梗,依衛秀此前所展露的見地,無論如何都不該犯這等顯而易見的錯。
濮陽沒忍住,問:“有一事,願請教先生。若有少主繼位,朝中世家橫行,宗藩強勢,是否當使宗藩出鎮,以免主上為宗親所制?”
她忽然有這一問,再看如今朝堂,世家雖強,卻被皇帝壓制着,宗藩雖有勢力,但還稱不上強勢,皇帝更是年近五旬,與她所描繪全然不同。衛秀略有不解,但她仍是想了一想道:“宗藩強勢,難免有不臣之心,若使往封地,難免有顧不上的地方,不如在朝,還可借宗藩,壓制世家,使少主得以有喘息之隙,逐漸收攏君權。”
這不是什麽難解之題,為君者,若無人蒙蔽,多半會如此,之後,若少主有能力,便做得深刻一些,将大權盡數收攏,若少主平庸,也能竭力維系局面,混一個安穩。
衛秀說罷,望向濮陽,卻見濮陽正出神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衛秀略一蹙眉,她直覺不好,卻又想不出究竟哪裏出了岔子,似乎有什麽脫于控制之事出現。
濮陽心中已是驚濤駭浪,衛秀明明知曉應将藩王留在京中,卻仍力谏蕭德文,使藩王出鎮,她是有意的!她此舉,當是欲借此引起動亂!
濮陽思維活躍,她立即想到,衛秀真正輔佐之人并非蕭德文!
那會是何人?濮陽心底一亂,極是不安起來。
“殿下?”衛秀喚道。
濮陽如夢初醒:“嗯?”見衛秀關切地看她,心知自己失态,忙道,“先生?”
衛秀也沒問她為何出神,只道:“殿下臉色不大好,還是多加歇息為好。”
濮陽心中正亂着,聽她這般言語,連忙稱是。
衛秀目光沉晦,有一抹憂慮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晉王已入宮,将濮陽手書上呈皇帝,皇帝見手書,細細辨認字跡,大喜過望,立即派遣五百禁軍前往邙山,迎公主回宮。
濮陽無事,這便是最好的了。
禁軍受命,半點不敢耽擱地出宮去了。
此時已是下午,就是馬不停蹄地趕去,也得入夜,公主有傷在身,總不好驚動她。窦回心細,想到這一點,便提醒了皇帝。皇帝只是一事過喜,就算他不說,過不了片刻也會想起來。此時經窦回一提醒,皇帝便派人去吩咐禁軍,山腳紮營一晚,明晨再上山。
晉王滿是嫉妒地看着皇帝喜動顏色,偏生還得掩飾,不敢表現出來,又裝出高興的模樣,力圖裝作毫不知張道之已向皇帝告了他的狀,又極喜濮陽脫險的樣子。
他惶然不安,已想好了如何應對皇帝盤問,只等皇帝來質問,誰料,皇帝喜過之後,顏色冷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晉王心底一寒,直覺就想低下頭去避開這仿佛能蜇人的目光,強忍着才沒有顯出心虛來。
“阿爹。”他道。
皇帝卻只揮手:“你退下。”
既不責備,也不質問。
晉王心頭一松,随即更覺不安,但他不敢問,深深行了一禮,便恭敬退下,剛走到殿門處,便聽身後皇帝道:“傳诏,解趙王禁令,上朝參政,一如既往。”
晉王心一沉,卻一絲也不敢停,邁出宣德殿高高的門檻,走到外面。外面是寬闊的廣場,除守衛禁軍,并無旁人。眼熟之景,晉王突然就覺得陌生起來。他那沉甸甸的心随之松散,緊接而來的是揪緊一般的害怕。
父皇已經信了張道之之言,甚至連解釋都不願讓他解釋。可他卻并未處置他,這是什麽意思?是留待七娘回來,再狠狠懲處麽?
晉王頓覺惶惶不可終日。
而那留在晉王府中的仆從已不知何時在衆人的眼底消失,回到了邙山。
此時天已晚了,他行走在上山的路上,竟如履平地,走到半山處,忽見山腳有成片火光,他尋了一處不遮擋視線的開闊處,細細一看,軍帳與人影依稀可見。
是來接公主的禁軍。
仆從立即上山,将此事禀報衛秀,又将自己在晉王府所見,一一細說。
衛秀沉吟片刻,忽然問道:“你覺得,濮陽公主如何?”
問的卻不是這仆從,而是侍奉在旁的侍女。侍女赧然一笑,道:“婢子看不出什麽,”她想了一想,又認真道,“只是,公主對郎君,似乎過于熱心了。”
衛秀垂眸,她淡淡的勾了下唇角,淺淺的一個笑,還未展開便都收斂。她像是洩盡了滿身的力氣,疲憊地靠在輪椅的椅背上,看着那不能行走的雙腿,擡起手覆在膝上,卻似重逾千鈞。
最終,她無力地擺手,低聲嘆道,“就是她了。”
一男一女二仆,并未對她的話有任何疑惑,也無半點質疑,靜默地侍立在旁。而衛秀,看着銅制的燭臺上那一點如星火般的燭火,出起神來。
在離她不遠處,草廬的另一間房舍,濮陽也不得入眠,今日察覺之事,對她打擊,着實太大。衛秀以一己之力扶持蕭德文登基,卻不曾想,她輔佐的另有其人。
那人會是誰?既要天下亂,那必是唯有天下大亂,才能從中得利,有誰需靠亂政來得利?
她躺在榻上,不知是夜間天寒,還是旁的,傷口又疼了起來,明日便要回京,卻在這當口發現了這樣一件大事。
蕭德文眼下不過八歲,什麽都做不成,濮陽肯定衛秀并未被他招攬,可那背後之人呢?是否已得到衛秀?若是衛秀另有效忠之人,可還會随她走?
濮陽頓覺不确定起來。
她颠來倒去地想,那人會是誰。
若說要從亂政中得利,莫非是她那幾位叔父?欲由此竊得皇位?
濮陽搖了搖頭,不會,叔父們要皇位,雖難了點,卻不至于如此周環,天下一亂,諸王争位,鹿死誰手還不知,太過冒險。
不過,說起來,她倒是從中得利了。她臨死前,令長史送去趙地的手書,正是欲借諸王之手為她複仇。
想到此處,濮陽又覺不對,倘若衛秀目的當真是要引起戰亂,她之死,正好可戳中諸王敏感的神經,正好能兔死狐悲,正好對皇帝不滿,操作得當,正好讓他們反了,衛秀為何又要來救她?
百思不得其解,夜卻深了。濮陽合上雙目,欲入眠養息,不知怎麽,腦海中卻出現了衛秀那雙積滿了黑沉沉的怒意的雙眸。
那是她上一世見的最後一幕。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衛秀,眼中就如蘊藏了萬千怒火。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握拳):先生,我一定要得到你!
高士(挑眉):哦?
公主:得到了你好過節!
高士:……
公主: <( ̄︶ ̄)>先生,七夕快樂!
高士(寵溺,摸頭):你也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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