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話已至此,再遮掩便沒什麽意思了。

室中随着衛秀那句話靜了下來,濮陽瞳孔收縮,倒吸了一口冷氣。哪怕已預感衛秀會說出這番話,然她當真挑破,于濮陽而言,仍不啻于驚雷。最初的震驚過去,濮陽仿佛能聽到自己說不出是緊張,還是驚恐的重重心跳。

此言,何至于大逆不道,甚至颠覆了人倫,若讓旁人聽見,定是大驚失色。可是衛秀仍面不改色,她坐在她的輪椅上,姿容端秀,見濮陽臉上忽明忽暗,尚在沉思,便示意侍女往茶盅裏斟了茶,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将茶盅端起,慢慢飲了一口。

“取而代之”這句話一出,就像為濮陽指明了另一條路,這不是一條康莊大道,一旦踏上便沒有回轉的餘地,成了,便是問鼎九五,敗了,屍骨無存。

濮陽望向衛秀,衛秀沉如山岳,低首飲茶,仍是一派自在悠然。

濮陽心跳仍舊劇烈,可是她發現,與适才緊張、害怕占多數不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從腳底升騰,帶着一股驚心動魄的寒意,剎那間便侵占了她的全身。

頭腦像化作了一張白紙,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濮陽一雙雙眸亮的驚人,但很快,她就掩飾了下去,定了定心神,蹙眉道:“自古未聞有女主治世,這太過大膽了。”

卻未明言拒絕。

衛秀已将茶盅放回幾上,縮回手,寬大的衣袖自幾上掃過,風華內斂,沉穩自得,最終收于身前,紋絲不亂,她道:“無先例,那便自殿下始,殿下就做了這先河,又如何?”

她說這句話時,面上的神情,格外平靜,比她平日裏鎮定自持的模樣更為沉靜,靜到透着一股近乎殘酷的冷意。

濮陽已有意動,但這是大事,她不會如此草率地便就着衛秀挑起的一腔野心便順勢答應。這是近乎篡位的事,皇帝再寵她,也不可能将皇位傳與她,于這一處,濮陽清醒得很。

她反應極快,随着衛秀幾句話就想到了深處,皇帝不會将皇位傳給她,她便只能等新君即位,她不願篡父親的位,也不敢篡父親的位。

只有從新君身上下手。

政權交接之際,朝野最易動蕩,若按上一世走向,她需得在蕭德文将心腹按插入朝前便占得先機,可趙王等人仍在,哪怕留在京中,也是不小的麻煩,一個不好,便是她和蕭德文鹬蚌相争,讓趙王等人得了漁翁之利。

先河哪是那麽好開的,她連借鑒都無處可尋。

具體操作,也是處處受阻。濮陽在朝政中打滾了多年,并非少不更事之人,三言兩語打動不得她,縱使其實自己也是萬分心動,但理智總會壓制住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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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數息,她便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倘若真要稱帝,當如何操作,最終,未果。

她也沒灰心,這樣的大事,豈是三兩息間便可理清頭緒的。她不說答應,也不說反對,只道:“此事,先生不可再提!”

她語氣略顯不安,仿似帶着惴惴的惶恐,可那雙湛亮的雙眸卻鎮定得很。

衛秀一笑,果不再提了,轉口說起她新釀的酒來:“殿下贈與大禮,秀無以為報,有一壇親釀美酒,望殿下不要推拒。”

言辭神色,自然得便像她們一開始就在說酒。

過了一會兒,天果然下起雨來。

濮陽站在檐下,清涼的雨絲随風飄了進來,打在她的衣衫上。薄紗粘上雨絲,凝結成滴滴細小的水珠,格外顯眼。

山風帶涼,迎面一吹,濮陽心頭的滾燙便淡了下去,心思越發得理智起來。

一些人獲得理智,便會放棄,而另一些人,則用這理智想方設法的追尋可行之道。

取而代之四字非但未曾消去,反倒刻在了濮陽心上,時光每過去一刻,那心上的刻痕便更深刻一寸。

享受過權力滋味的人是放不下權力的,濮陽上一世權傾半朝,現下卻是無人可用,一切都重頭再來,但她并未因此煩躁消沉,因為她清楚得很,她仍是要重新掌權的,不但要掌還得握住更多的權力。

取而代之四字似是将她的野心徹底挖了出來,曝曬在陽光之下,她不得不佩服衛秀眼光毒辣,才見過幾日,便摸透了她的心思。

如此,就更要收攏她了,若是實在收攏不得……

“七娘快進來些,受寒着涼可不是鬧着玩的!”內宦見她半個身子都要出去了,忙上前來勸。

濮陽這才發現自己想得入神,不知不覺往前挪了半步,身子探出去了。她轉身回走,草廬中的書齋猝不及防落入眼簾。

濮陽驀然一怔,腦海中突然想透了什麽,胸口一片亮堂。

衛秀其實,早生出入她門牆的心思了,可恨她如此糊塗,竟到此時才想明白。

那些書,是她有意讓她看得,這不過是一種隐晦的自薦,通過書上的筆跡,讓她知曉她的才華,恐怕還存有試探她如何反應的意思。故而,衛秀從頭到尾都不曾奇怪為何公主會對她緊追不舍。

濮陽不禁燦然一笑,那些書中固然看得出她滿腹經綸、計策百出,可她更是親眼見過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的。

也是她太過先入為主,一開始便認定了衛秀的才幹,竟忘了這一點。

想透之後,濮陽信心大增。轉頭就見衛秀在不遠處正看着她。

衛秀是去地窖取酒了,回來便看到濮陽那如久陰初晴一般毫無陰霾的笑意,濮陽面容生得極為貌美,冶豔而不妖,稱得上光潤玉顏,秀色空絕。她這一笑,便如撥雲見月,明麗耀眼。

衛秀不知怎麽就停下了,遠遠地看着。直到濮陽望過來,她方定定神,令推輪椅的童子繼續前行。

濮陽見她過來,很高興,嘴巴甚是甜:“傷好倒不能在先生這裏久留了。待雨停,我便要回宮了。”

這雨勢,看來很快就會歇,可惜回去已有些匆忙,興許趕不上城門關閉,幸而,她來時備了馬,到時可急騁回京。

“驟雨初歇,地面難保泥濘,殿下留神為上。”

濮陽一笑:“謝過先生提醒啦。”又看到她手中一小壇酒,“這可是贈與我的?”見衛秀稱是,她遺憾嘆息道,“可惜不能與先生暢飲,真是一大憾事。”

一同飲酒,多半為知己。公主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自己顯得與她親密。衛秀笑了笑,未言。

雨還沒停的意思,還有會兒話能說。濮陽朝周圍內宦擡了擡下颔,幾人一并退了下去,衛秀見此,擡了下手,身後的童子,一言不發的退避。

“适才室內所言太過驚人,我不能立即答複,還望先生見諒。”濮陽先表達了歉意,也是把話題重新銜接起來的意思。

“确實是我放肆了,還要謝過殿下不罪之恩。”衛秀淡然答道。

兩個心知肚明的人對着彼此打起心知肚明的啞謎來。

濮陽繼續道:“只是有一點卻是緊要,先生以為接下去,我當如何行事?”

她說完,不等衛秀開口,行了一個鄭重的大禮:“望先生教我,萬勿推辭!”

她身姿壓得極低,誠心可見一斑。衛秀不說話,她就不直身,也不再出聲,就這樣等着。

而事實,衛秀是不可能拒絕的,方才室中那一番話,堪稱通透,她刺到了濮陽的野心,濮陽也看到了她的大膽。

屋檐外雨勢更急,噼噼啪啪地打下來,自屋前地磚濺起的水珠,落在地板上,打濕了地板,便如一塊塊陰影在侵入。

衛秀看着濮陽,殿下如此誠心,如此恭敬,但她心中卻是透亮,若是她再度拒絕,恐怕,活不過今夜,連帶這草廬,都會随一把火,化作灰燼。

雨又下了一陣,一歇,濮陽便立即踏上返程之路,臨行前,她笑與衛秀道:“待我京中事一定,便親來接先生。”

她笑意明麗暢快,眉宇之間,隐藏着得償所願的歡快。

衛秀送她到草廬外,道:“殿下一路好走。”

濮陽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大步離去。

她一走,這偌大的草廬似乎一下子空了下來。仿佛此處的歡聲笑語,要依靠她來托起。這種感覺,讓衛秀十分不适,她回到室中,見幾上那一匣子,便順手取了過來,打開,只見匣內鋪着一層厚厚軟軟的裏襯,裏襯托着一管白玉簫。

只一眼,便可看出玉簫成色乃極品,兼之精良做工,堪稱傳世之品。

衛秀單手去取,手指剛一碰到玉簫,便覺指腹生涼,又有一股溫潤細膩的觸覺。她拿了起來,置于唇邊吹奏。

音色圓潤,毫無凝滞,果然好物。

濮陽猜對了,若只是對這管簫,衛秀确實喜歡。

侍女走了進來,對她行了一禮,見她手中的簫,無需多想便知是何人所贈。她笑道:“幾月前,郎君便準備遠游,見過公主後,卻耽擱了行程。”

連出行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不想竟耽擱數月未能成行。

“郎君可要另定行期?”侍女又問。

衛秀小心地将玉簫放回到那匣子裏,然後合上,拿在自己手中,預備自己親手去放起來。聞侍女此言,她低聲道:“不去了,機會難得,再過一陣,你便随我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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