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乘車到山腳,濮陽留意一路地形,才發現邙山距她遇刺的那條道頗遠,也難怪張道之他們搜得仔細,卻始終沒往此處來。
下了車,她棄辇步行,沿着一條通往山頂的石階走了上去。
洛陽氣候幹燥,春日多風,一入夏便是滾滾的日頭。不過走幾步,便覺得頗為炎熱,也虧得這幾日在下雨,好歹在山色空濛之餘,平添涼爽之意,才不致讓人寸步難行。
濮陽興致盎然地行走在林蔭間。邙山與所有的山相似,樹多,林深,山中飛鳥成群,或有松鼠、兔子之類的蹿過。
走過那段石階,連半山腰都未到,山道卻陡了起來。
內宦恐濮陽累着,勸她歇一歇。
濮陽擡頭,見山道崎岖,再往前遠眺,末路掩藏于密密麻麻、綠意盎然的林間,滿目綠意,亦不知前方還要行多久。
傷剛痊愈,不宜過于勞累。她想了一想,便在路邊尋了一塊巨石歇了歇腳,再行趕路。
走走歇歇,濮陽并不勉強自己的體力。快到草廬,便見遠處一名身形清秀的少年,帶着兩名仆從,身姿翩然,步履閑适,一步步由遠而近。
先生這裏怎有外人?濮陽想道。
她并未止步,亦走過去。
邙山莽莽蒼蒼,險峻之勢蔚然,山道曲折周旋,步行上山,甚為吃力。濮陽行到此處,已近力竭,但她仍調整自己的呼吸與步調,裙衫翩然,儀态端莊。
慢慢走近,那少年見濮陽,面上便是一喜,快步走了上來,輕輕松松地行了個禮,甚是潦草,但明媚的笑容卻透着一股親昵。
“阿姊怎往這山裏來了?”又一看她身後,幾名宦官各自捧着匣子,便了然笑道,“原來是親來向衛先生頒賜的。”
濮陽一見他在此便是有一個咯噔,面上仍笑吟吟地問道:“五郎怎在此?”
這是濮陽表弟王淳,王鲧次子,在從兄弟間排行第五。濮陽與母舅家素來親近,與諸位兄弟姐妹都處得極好,故而王淳一絲也不怕她,雖口上稱她為阿姊,實則只比濮陽晚生了十來日,是諸兄弟中與濮陽年紀最相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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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曾一度欲将濮陽下嫁王氏,主要考量便是王氏為濮陽母舅,不會虧待她,她在王家可過得自在一些,後來不知怎地,又覺得王淳配不上濮陽,誰家兒郎都不及濮陽好,便留着她,其他公主多半十五六就出嫁了,濮陽十七還在宮中,她也不急,格外喜歡留在宣德殿聽皇帝與她閑聊,聊得又多半是些政務。
皇帝見她喜歡,又知她素來口風嚴,聽了什麽從不外傳,再兼之,皇帝認為濮陽雖是公主,但也不能對政務一竅不通,知道得多一些總是有好處的,便什麽事都與她說一說,小到一縣徭役,大到邊陲布防,都拿來與她閑話。
眼下王淳見濮陽問,便道:“阿爹令我來的,迎阿姊那日驚鴻一瞥,阿爹便記在心上,欲延衛先生為王氏門客。可惜他近幾日忙着,騰不出空來,便令我先來拜谒。”
語氣中甚是贊賞,想來回去,定是諸多溢美之詞。
濮陽:“……”阿舅怎地如此性急。
王淳擡首望天,只見今日天陰,不見天日,道:“阿姊快些走吧,這天況,興許有雨,我也得快快下山去了。”
濮陽沒攔他,令他路上小心,又問他可帶了傘具,令內宦勻出一柄傘來與他。
王淳見他們也只恰好而已,借與他,便不夠了,忙推辭。
濮陽道:“不妨事,我到山上,可與衛先生借一把。”
王淳這才收下。
濮陽說完這句後,覺得這主意甚好,借了傘,倘若先生今次仍不願随她入京,她可借還傘之名再來。
濮陽繼續前行,王淳在身後見她走遠,方下山去。
至草廬,仍是她離去時的模樣,只是草廬後的竹林,仿似綠意更深了。
仆役聞聲出來,見是她,忙跪拜,而後入屋去通禀。
濮陽站在柴門外,遵循着為客之道,待衛秀的身影出現在眼簾中,她方快步上前,笑着與衛秀相對行了一禮。
二人相攜入門,濮陽方道:“今日登門,是為謝先生而來。”
她一說罷,幾名宦官便走上前,将禮物呈上。濮陽從中選出一只翠綠的長條匣子,道:“餘者,皆是家君謝先生備下的。”
然後,微微期待:“這是我謝先生的。”一面說,一面親将匣子遞與衛秀。
衛秀謝過後,雙手接過,并未立即交與身旁的侍女,而是放在膝上,笑道:“王郎不久前才離去,殿下可在途中與他相遇?”
“見了。”婢子奉上茶來,濮陽接過茶盅,答道:“不知舍弟可與先生添了麻煩?”
“小郎君秀潤天成,深得我心。”衛秀道。
濮陽:“……王氏子之風采,确是京中少有。”心裏很不高興,怎麽就深得你心了呢。
衛秀笑了笑,她一貫沉靜,這一笑,竟如遠山,悠遙清淨。
濮陽那點不悅也随之散去,微一斂目,便見衛秀的指腹無意識地在匣身上摩挲,不禁十分想見她打開匣子以後的神情,可惜出于禮儀,主人家也不會當着客人的面拆禮品的。
她是投其所好,先生當是喜歡的罷。濮陽想道。
除卻濮陽所贈還在衛秀手中,皇帝賜下的都被仆役收了起來。這些禮物數目甚多,縱使不曾親見,也知皆是貴重之物。
濮陽有意無意地與衛秀說起這大半月在宮中的事,連同晉王來的事。
晉王這樣的,她是看不上的,她在皇帝身邊,對政務,自小耳濡目染,說句自大的話,對比趙、晉二王,她的政治涵養要高上不少。不說其他,光是那兩位刺使的事,晉王以為濮陽有意折了他的臂膀,但在濮陽看來,這樣的人,不如不要。下屬之人,有些瑕疵倒無妨,若于大節有虧,便要不得了,誰知哪一日就連累了主君?
“二郎也是厚道,先前幽州刺使截留貢品的事,輕易就能攀扯到三郎身上,偏生他就放過了。”那刺使是晉王的人不少人都知道,他截留了貢品,興許就是獻與晉王了呢?
“趙王殿下興許另有主意。”衛秀道。
有主意,早就施行了,何至于今日還無半點動靜,她這樣說,不過客氣,顧着到底是濮陽的兄長。
濮陽抿了抿唇,在山道上見了五郎,便知阿舅不死心,派了親子來看,五郎回去,定會向阿舅禀報,阿舅得了準信,少不得上禀外祖父,外祖父最是惜才,怎會無動于衷,而衛郎之名,興許會就此傳出去,草廬之靜谧便要打破了。
這比上一世早了整整十二年。
濮陽心內嘆息,倘若求賢之人絡繹不絕,她一公主,又憑何得先生青眼?真想,把人直接搶走才好。
可這樣,就算得了人,也得不到心。
經驗告訴濮陽,對于清高隐逸之人,最好便是動之以情,坦然,信任,誠心缺一不可,而最為要緊的卻不是這三樣,而是,前程。
願為幕僚事主之人,誰不想創一盛世,名垂青史?
“殿下與我,也算故人了,故人相見,殿下奈何戚戚?”衛秀忽然道。
濮陽回過神來,神色略顯猶豫。
按照她上一世所成之事來看,倘若衛秀想做官,她是可以辦到的,哪怕是丞相之位,她也能取了來與她,可她之志,并不在此。
她和外面那些隐士不一樣。
擡頭見衛秀關切的目光。
濮陽心頭微動,笑了一下,說了實話:“近來常憂一事,以我之智,尋不見破解之法,願向先生請教。”
她面上有笑意,眼中卻遵從本心,流露出悵惘與迷茫。顯然,她所憂之事,并非尋常小事。
衛秀垂眸道:“我才德淺薄,未必能為殿下解憂。”
她持退避之姿,濮陽略難過,不過她很快就笑道:“先生便當與我一傾訴之地吧。”
濮陽好歹是公主,話到這份兒上,再拒絕,便過分了。
衛秀嘆了口氣,似乎為她執着所嘆,接着做了個請的手勢:“殿下請講。”
濮陽便輕聲慢語地說了起來:“我與兄長們一同進學,一同長大,二郎年長我十歲,我入學之時,便見他與三郎、四郎不睦,尤其是三年前,長兄故去,二郎以為他就此成了長子,當繼承家業,餘者則以為長子不在,剩下的于禮法而言,皆無優勢,立儲當立賢才是,而二郎,顯然遠稱不上賢。”
蕭家的優異仿佛都被皇帝與前兩代簫氏兒郎花盡了,到濮陽這一代,竟無特別才能出衆的皇子。
“二郎不足,三郎、四郎便好了?但凡有一絲魄力,何至于至今朝堂中仍風平浪靜?”濮陽頓了頓,一雙玲珑剔透的雙眸直直地望向衛秀,“我瞧不上他們。”
衛秀點了點頭:“殿下此感,情理之中。”
她未勸她看開,而是理解,濮陽心覺一絲暖意,繼續再言,語氣便緩了下來:“但我是公主,儲君之位與我無緣,将來,不論他們誰取勝,我皆要拜服,若是如阿爹那般雄才偉略之主,我心甘情願。”
衛秀目光一閃,指腹撫了撫膝上的匣子。
“但二郎他們那樣的,要我向他們朝拜,我如何甘心!”濮陽說道。
她知道最後是蕭德文取勝了,可眼下,誰都不會知道是那樣一個結果,故而她并未提及皇孫那一輩。
衛秀沉默片刻,方道:“如此,殿下意欲何為?”
“至少能保得自身安然,不為人輕易擺布。”
衛秀道:“難。”
是難,皇帝在,寵着她,不逼她,他去之後呢?上一世,她再努力,也沒有成功。近日反思自己失敗之因,腦海中不斷回旋的是太史令那一句“異星逼宮,當移除奸佞,以正超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不過未與蕭德文一致罷了,但她所做之事,哪一件不是為魏室?但蕭德文卻容不下她掌權。
“我知艱險,故而……”适才說了只傾訴而已,請教之語,便說不出口了。
“天子有天然的優勢,殿下欲不為人擺布,手中當有權,手中有權,便易為人所忌,繼位者若要取殿下性命,殿下若夠強,可與之抵抗,廢君另立,扶持新君。”衛秀淡淡道。
聽她主動為她出主意,濮陽眼中一亮,待聽到後面,便很是意動。前世她手中勢力并不比蕭德文弱,若非蕭德文突然發難,她來不及求援,鹿死誰手尤未可知。倘若她在一察覺蕭德文對她不滿之時便思廢立……
濮陽很快便思索成功的可能性。
“但殿下如何确信新君便甘為傀儡?”衛秀仍是淡淡的語氣,不徐不緩地說道,“屆時莫非再廢?再廢也可,然而,次後繼任之君,是否便能确保聽話了?最難測是人心。”
濮陽一怔,确實如此,她猛然間感覺到一陣心慌,但她仍是強自鎮定,有一個答案越逼越近了,但那答案太過駭人聽聞,她有意躲避。
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炯炯地逼視衛秀:“擇一幼子為新君,我親自教養。”
“親自教養便可了?諸王皆聖上親子,殿下不是也瞧不上他們?何況,”衛秀笑意不明,似乎有一股如冬夜冷雨一般的凄冷在她唇畔漫開,然待濮陽細觀,卻又覺當是自己眼花,衛秀平靜地說道,“幼時所受之欺是不會忘卻的,待長大成人,總會一一讨回。”
她不再與濮陽打啞謎了:“何必費心立新君,殿下何不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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