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濮陽的傷一日日好起來,她心系着邙山,卻也知曉,若未完全痊愈,皇帝是不放心她出宮的,便十分聽從太醫的叮囑,用藥亦及時。
衛秀的方子用得甚是對症,又因濮陽服用效果極好,太醫為穩妥,只略作修改,便沿用了下去,仍舊是苦得令人望而卻步,濮陽堅韌地一碗一碗,按時服用,次數一多,竟也覺得不那麽難接受了,可見人的适應力是極強的。
傷中無趣,大半日都躺在榻上,只偶爾在庭院中信步走上兩圈,然後便又是歇着。日日對着一處景致,也是枯燥的緊。濮陽便令宮人打聽些京裏京外的趣聞來解悶。
打聽來的,多半是世家中哪家有盛舉,哪家設宴,哪家又傳佳話。
之所以趣事皆涉世家,這是有緣故的。
此時選官用的是察舉制,各州郡舉賢良方正之人入京,皇帝考察後,确認合用,便授予官職,舉薦的名目有不少,孝廉、茂才、察廉、直言極谏等,朝廷稀缺賢才的年份,皇帝還可另設名目向天下征士。
這一選士之法,已沿用了上百年了。
天下三分已達六十年之久,六十年前,這天下是統一的王朝,王朝名“延”,察舉制便是大延高祖皇帝所創,後天下大亂,各路諸侯紛紛舉旗自立,又相互兼并,亂了十來年,便化作了天下三分的局面。
周占中原腹地,兵強馬壯,國力遠勝于齊、宋二國,齊、宋二國雖略小了些,但各自建國皇帝都是雄才偉略之人,不斷開疆擴土,齊國地勢險要,據險而守,宋國有長江天險為屏障,兩國朝堂也是人才濟濟,王侯将相,亦都是血性之人。周要吞滅這二國也非易事。
三國間幾次混戰,都是誰都并不了誰,如此拖過了三十來年,齊、宋皇帝都換了好幾任,周為魏取代,周帝被廢為王,在魏室茍延殘喘。時移世易,各國皇帝似乎不那麽熱衷于吞并彼此了。
齊帝忙着享樂,宋帝是個暴虐之人,在國中發明了各種刑罰,以看人受苦為平日解悶,而魏立國不過十八載,尚且脆弱,魏帝忙着鞏固自己的皇位。
天下雖三分,察舉制卻一直沿用下來,甚至比在大延之時更盛。戰亂時期,需要人才,三國間相互“搶士”不是一回兩回了,皇帝們急令各地選拔人才,聽聞有才之人隐居山林,甚至不惜放下皇帝的威嚴,親自去請。
如此本就存在缺陷的察舉制,日漸頑固。
察舉制之缺陷便在于,這是人看人的選士方式,皇帝所用人才,多半是下面舉薦上來的。而被舉薦之人,總是與舉薦之人存在或親或友或利益相關的關系,如此,選士之權實際便落入了卿大夫之手。一人為官,便薦親友入仕,這家勢力愈加昌盛,同姓之人緊密團結,守望相助,這便是宗族。
宗族的勢力,一度強勝于國家。
如此,那些出身寒門的有識之士,欲獻力與國家,卻發現投國無門,他們是寒門,家中沒有人做官,誰來舉薦?只得望洋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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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既得利益者形成了一個個世家,因家中優裕,把持着朝廷最好的部分,有權,有財,世家代代相傳,形成各色底蘊,在世家與寒門間劃下了一道如深淵一般的界限,這便是士庶之別。
士庶之別,有如天淵。
後來皇帝也發現不好了,皇帝畢竟是皇帝,世家一為照顧皇帝情緒,二也是安撫寒門。寒門中若無一人可出仕,時日已久,積怨一深,便會引起大亂。于是選士之時,也會選名聲極好,遠近聞名的一些寒門之士。卻也極少,每年舉士數百數千,寒門之子占不到五分之一。
魏帝篡位,借助了世家的力量,立國後自然要與世家好處。但皇帝是個有抱負,有眼力之人,一眼便看出,倘若讓這些世家再發展下去,江山未必姓簫。
周帝現在何處?京中幽禁,茍延殘喘爾,周室宗親也多半誅殺,以免有複國之危。可那些周室的大臣呢?轉投了現在的皇帝,仍舊鐘鳴鼎食,榮華富貴。
兩相對比,皇帝豈能不慌。
朝中多半為世家,寒門之士寥寥無幾,上一回的大理寺卿張道之是出身寒門,他也是寒門之中少有的位列九卿的大臣,靠得不止是自身能力出衆,還是皇帝大力提拔。但刑部尚書趙邕便是世家趙氏之子。濮陽的母家王氏也是世家,當初皇帝與王皇後聯姻便是出于政治需求,只是後面二人處出了感情,王皇後溫婉,卻不失魄力,王氏亦十分盡心,帝與後感情深厚,平日相處猶如民間夫婦。十二年前,王皇後薨逝,皇帝悲痛欲絕,日日恸哭,幾不能自持,此後,一直不曾立後。
正因這世家橫行的局面,加之世家子确實文雅,言行舉止,皆儀态端方,世家女也更溫婉,幾乎是人人都通詩文能奏樂。世家看起來,花團錦簇,世人亦崇尚。
濮陽百無聊賴地聽內宦眉飛色舞地說劉恒又做一曲,傾倒滿座。
劉恒會鳴琴,在濮陽眼中卻是百無一用,因為他只會鳴琴,滿心都撲在這上頭,一概庶務皆不通。
“取我的簫來。”濮陽道。
宮人立即便翻出一管白玉簫來。
羊脂玉所制的簫身,晶瑩潔白,狀如凝脂,握在手中,手心生涼。簫身長二尺,中空而瑩薄,末端懸紅色流蘇裝飾,一眼看去便知,是奇寶。
這是濮陽三年前所得,一直跟随着她。她十分喜歡,之後十二年,也不曾丢失或贈人。只是她技藝不好,便少有吹奏的時候。
濮陽細細端詳了這簫一番,而後豎于唇畔。簫聲袅袅而來。滿殿宮人皆屏息細聽。
然而只是開端一會兒,濮陽便停了下來,宮人疑惑,卻未敢貿然出聲,只是盡心地侍立在旁。
濮陽嘆了口氣,取手帕細細擦拭簫身,而後道:“尋一錦匣來。”
宮人看到那白玉簫,心中透亮的,也不問要裝什麽,立即就去尋了。
晉王自濮陽回京便一直處于惶惶不可終日之中。尤其濮陽大手筆地處置了宮人,引來朝內外一片側目。他與濮陽一父所出,晉王自以為對濮陽是有些了解的。她本就是如此張狂之人,絲毫委屈都受不得,此番吃了諸多苦,連命都差點搭上了,如何能不怒?定要與指使之人不死不休。
見自己安插在含光殿中的內宦一個不剩地拔了個幹淨,晉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若與濮陽對上,阿爹必不幫他,又有二郎落井下石,他定然讨不了好,說不定多年心血還将就此付諸一炬。
晉王默默地認定了濮陽不好惹,又等了多日,見含光殿無絲毫動靜,濮陽竟當真安安生生地養起傷來,皇帝也不曾尋他說事,趙王起先洋洋得意,過了幾日沒動靜便是驚疑不定,直到近日,那素來橫沖直撞的眼神中滿是憤懑。
晉王見趙王不高興,他便高興了,也慢慢地品過味來,濮陽那裏是否知曉她遇刺是他指使,尤未可知,但陛下,是要将此事無聲無息地掩過去。
晉王自以渡過了一場難關,以手加額道:“僥天之幸。”當下便令人收拾出一份貴重的大禮來,他要入宮去探病。
順便,也探探濮陽的口風,她若不知,倒好辦,若知曉,往後,便得防着她了。晉王自覺解了危境,竟有心思操心起這些來。
葉先生冷眼看着,一眼不發,橫豎他說的話,殿下都聽不進去,他何必再多言來讨人嫌。他已萌生去意,另擇明主侍奉,若非顧忌着立時走了,晉王面上下不來,興許會與他為難,葉先生也忍不得這幾日。
說到底,還是志氣不夠。
攜禮至含光殿,濮陽正在庭中閑步,見他來,停下步子,行了一禮:“晉王兄怎來了?”
晉王三兩步跨到濮陽跟前,在她彎下腰前便扶起了她,口中柔聲道:“一直挂念你的傷勢,只是你這總有人,我也不好來攪擾。總算今日讓我尋了個空隙。”
濮陽一笑,她回來以後,諸王公主與宮中的妃子們三不五時便來探病,晉王說她這裏總有人,倒也不錯。
做了個請的手勢,将晉王引入殿,晉王也關切道:“你身上有傷,不好總站着。”
到殿中,濮陽令宮人上茶。
晉王見殿中宮人令行禁止,井然有序,竟比他王府更具威嚴氣象,便低首飲茶,裝作什麽都沒看到。
那幾名宮人是他借母妃之手好不容易安插進來的,現已都折了,真是令人咬牙切齒。
偏生濮陽還什麽都不知似的,平心靜氣地與晉王交談:“晉王兄替我将手書呈送陛下,此事還未向王兄道謝。”
“謝什麽?你我兄妹,說什麽客套話。”晉王笑着說道。
“那我,也不與王兄客氣了。”濮陽從善如流。
二人說着說着,晉王便有意将話引到了邙山上。
“聽聞是一隐士救了你?不知是誰家兒郎?”
濮陽怕晉王心生懊惱打擊報複,雖然覺得晉王在衛秀眼前根本不夠看的,但若是衛秀不堪其擾,幹脆換個地方,就糟糕了。
“我在山上,多半養傷,不怎麽見他。阿爹說要頒賜,我便想待我傷好後,親自去謝過。”暗示晉王,這人皇帝也知道,不能輕動。
說完看晉王表情,竟品出一絲向往來。濮陽心下一緊,萬一三郎不是要報複,而是要招攬呢?
晉王這人,最是惺惺作态,就喜歡招攬各種隐士,顯得他賢德,能将心在山林的隐士都吸引來為他做事。
雖然覺得衛秀肯定看不上他,但濮陽還是很警惕,微笑着,漫不經心地道:“見過那隐士一眼,年輕得很,興許才及冠,腿腳有缺,坐與輪椅之上。”
晉王确實動了招攬的心,不單是貪戀賢才,更是能順勢問問濮陽在邙山上做了什麽。現下一聽,年輕,便意味着天真無知,身有殘缺,興許是家族發配在此?
這樣的人,是不值得花大力氣的。晉王當即就撂了開去,專心與濮陽說話。
濮陽見他不執着了,很滿意。先生是她的,誰都不能搶!有念頭的要統統扼殺!
因為晉王不垂涎衛秀了,濮陽對他态度更柔和了。
致使晉王走的時候,還一頭霧水,她到底知不知道啊?按七娘的靈慧,探子都挖出來了,沒道理不順勢審明白的,可若是知道,怎能一絲風都不透?相處起來,竟與從前無異。
真是詭異。
要真是十七歲的濮陽,多少都會流露出真情緒,可她不是十七歲。
送晉王到殿門外,濮陽看着他走遠,方冷冷一笑。
之後,皇帝也來問過隐士的事,濮陽照應對晉王的說辭說了,但皇帝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濮陽便道:“年輕,看不出什麽來,阿爹不妨記着,過些年再瞧瞧,若果有才幹,總會有賢名傳世。到時,再行征辟也不遲。”
皇帝一聽,有道理。
還有王鲧,他是親眼見過的,總放不下,舅母來探望的時候,就提了提。
濮陽眉頭就蹙起來了。都在惦記着她的人,這怎麽行。她相信先生心性堅定,但她不信這些肆意撩撥的人。
傷一好,濮陽便向皇帝請行,她要親往邙山,前去答謝。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不開心):他們都觊觎你。
高士:如何觊觎?
公主(警惕):你問這個是想做什麽?
高士:貨比三家。
公主:︽⊙_⊙︽ 遲了,都被我趕跑啦!只有我這一家。
高士:╮(╯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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