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汝南王退位之時,年十三,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郎。這個年紀的皇室子,已懂得許多了,可惜汝南王并非如此。他即位前,大周已呈大廈将傾之勢,周皇室與彼時襲魏王爵的蕭氏早已不死不休。周皇室人才凋零,後繼乏力,而蕭氏正值鼎盛,兩相角鬥之下,彼時的天子、汝南王之兄死于內宦絞殺,蕭氏勢力更上一層。

朝野內外,遍布天子乃蕭氏所弑的傳聞,對蕭氏頗有微詞,那時的魏王乃蕭懿之父,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扶持七歲的汝南王登基,皇室子諸多,選中汝南王,不過因他自小便怯懦愚笨罷了。登基之後,汝南王那本就不靈光的腦子在蕭氏刻意的教養之下,更為愚鈍。如此,四年後,魏王薨,谥號文,蕭懿即魏王位,再過兩年,受汝南王禪位,改國號為魏。

汝南王在還是皇帝的時候,就沒什麽勢力,朝廷上的大臣大半都向着蕭氏,還有部分就算同情天子,也不敢冒險觸怒蕭氏,至于內宮,他身邊裏裏外外的內宦、宮娥也都傾向于蕭氏,一味地控制他的言行。退位之後,便更是身不由己,終日在那偌大的府邸之中,無師無友,無人相伴。

如此,就算他曾是天子,又能做什麽?

這麽多年過去,蕭氏江山早已穩固,幾個無名小卒憑借百來個人便想複辟?皇帝只覺得要笑掉大牙。

這些人不難對付,棘手的是那些心向舊朝的名士。自以放浪形骸,自以傲骨铮铮,自以清正耿直,頗得了一些人追捧,又愛寫文章,遣詞造句間便或暗示如何懷念舊主,或妄議當今朝政,真是讓人心煩的很。

偏生皇帝還殺不得他們,殺了不正告訴天下人,皇帝心虛?

“有那一身才華,為何不效力朝廷,造福蒼生?”皇帝與濮陽抱怨道,“總是說着周室周室周室,前朝末年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可有如今倉廪實、衣食足?至于汝南王,朕留他性命還不算仁慈?他們既如此懷念舊主,那便自請入王府侍奉啊,朕必予以批準,結果呢?沒有,一個都沒有!”

說到後面,抱怨變成了冷笑與輕鄙:“可見,說着懷念,也不過如此,舊主還不及他們平日所享的華服美食!”

濮陽再向着自家,也不能說以臣謀君是對的,皇帝再如何不滿陳渡等人,也不能說他們忠于舊主是錯的,他還要靠忠治朝,還要靠孝治天下,他能否認前朝朝政,卻不能否認忠與孝,仁與義。

濮陽畢竟生于大周亡國之後,許多事感觸不深,且在她看來,人要朝前看,怎能總是拖拖拉拉活在過去?

“阿爹既知他們所忠也有限度,何必再與他們計較?”

皇帝也是一笑:“你說的是。你方才所上之策,亦善,待阿爹籌劃一二,此番,必要折斷這些自以剛直的脊梁。”

濮陽便笑了笑,沒再言語。

皇帝将那道奏疏一收,當着濮陽的面便處置起來,先召了車騎将軍衛攸來,令他帶着人,趁夜将那幾位癡心妄想謀複辟的将官繳械捉拿,務要将此事捂住,不得傳出去一星半點。

濮陽就在邊上坐着,拿着本書看,衛攸是世家衛氏之子,四十出頭的年歲,做到車騎将軍,半因他戰功卓著,半因他出身煊赫,有家族為他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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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皇帝說罷,衛攸鄭重俯身,領命而去。他身材魁梧,但行止卻優雅有禮,見濮陽在此,也只平平常常的行禮,并未多問一句,對皇帝處置此等大事,卻讓一公主旁聽也未顯絲毫不滿。若非他穿着一身戎服,裝個詩酒風流的名士完全可以。

濮陽從書中擡頭,看他退出殿外的身影,不禁在“衛”這個姓氏上多停留了片刻。衛秀也姓衛,不知她與名門衛氏,是否有什麽關系。

想到此處,濮陽便覺自己荒唐得緊,上一世,雖說衛秀出現之時,衛攸已升任骠騎将軍守邊去了,可衛氏仍有諸多子弟在朝,怎會沒有往來?再且,若真是名門衛氏之女,家中怎會讓她扮作男裝,孤身在外?

濮陽覺得自己真是要着魔了,每逢與衛秀相關,便忍不住多想一層。

“七娘。”皇帝喚道。

濮陽手下書本,望了過去,恭敬道:“阿爹?”

皇帝笑了笑,問:“你在想什麽?”

濮陽自不會說她是在想衛秀,平白惹得皇帝關注,便說起荊王來:“兒入殿前遇上六郎,他似是遇上什麽好事了。”

皇帝眉頭輕挑了一下,接着與濮陽慈愛道:“理會他做什麽?天不早了,你也回去早些歇了,養足了力氣,過幾日秋狝,阿爹帶你去獵頭麋鹿來。”

分明是不想提荊王。

濮陽心裏疑惑,但口上仍是乖乖的應了。

荊王唯晉王馬首是瞻,這是舉朝皆知的事,皇帝不願提荊王,旁人看來,倒像是荊王為晉王所累,被皇帝遷怒了。

濮陽又覺不像,倘若阿爹果真遷怒六郎,方才六郎那喜滋滋的臉色又如何解釋?

隔日一早醒來,濮陽便聽聞皇帝派荊王前去受災之郡,并召晉王回京。诏書一出,大臣們皆以為這是派荊王去替晉王收拾爛攤子去了。

可濮陽有衛秀那番言論在前,倒覺得這興許是皇帝在離間晉、荊二王。

倘若真是如此,與先生打賭,她便輸了。

濮陽很是苦惱,幸而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倒還存了讓她活動的空間。立下賭約之時,并未言她不能從中周旋,況且,代王也比荊王好對付得多,最終若是讓代王取代晉王,一來她能贏了賭局,二來也與她來日有利。

濮陽便企圖從中幹預一二。

如何幹預,倒也簡單,她只需讓荊王跟緊了晉王便是。只要這二人仍舊孟不離焦,難題便也迎刃而解了。

三日後,晉王将手上的細務與荊王交割清楚,便回京來。一入城門,便見有身着青色袍服的內宦,在那等候。

這日倒是一個好天,秋風袅袅,紅日西斜,洛陽城籠罩在一片絢麗的晚霞之下。城門口本就是繁忙之地,來往官吏商賈良多。

晉王唇邊蓄了一圈胡茬,眼圈下也透着青黑,一副勞神憔悴的模樣,見宦官與他身後的十來名羽林軍,連忙勒馬。

內宦走上前,自衣袖中取出一道诏書來。晉王數日不得好眠,又趕了一整日路,精神不濟,神思恍惚,他眯起眼,看清那是一道诏書,連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聽诏。

內宦走上前一步,雙手将诏書攤開,高聲念了起來。

字字失望,句句斥責。

晉王趴在地上,聽那宦官清晰的咬字,逐字逐句地鑽入耳中。

“……逐令晉王回府思過,無诏不得擅出!”

晉王衣衫透濕,更多的卻是氣憤,他外出赈災,每日辛勞,雖無功,卻也未犯下大過,阿爹卻連見都不見他,便令他回府思過,是否太絕情了一點!

“殿下,該領诏了。”內宦宣完诏,語氣和善了許多,可聽在滿腔怒火的晉王耳中,也是透着一股幸災樂禍的傲慢。

他調整了表情,擡起頭來,雙手接過诏書,身後仆役忙上前來扶他。

晉王便做出體力不支的架勢來,接着仆役的力方能直身,他苦笑道:“中官見笑了。”

那內宦忙道:“不敢。殿下這便回府去吧,臣也要回宮複命了。”

晉王搖了搖頭,既擔憂又羞愧:“陛下可好?”

皇子有問,內宦總不能甩袖而去,只得留了下來,恭敬回道:“大家甚好。”

只四字,再多,便不肯多言了。

晉王也知想從禦前的人口中挖出點什麽,難于登天,便不寄希望于此了。他鄭重地行了一個禮:“懇請中官代我上禀陛下,兒臣知錯,自當退而自省,伏念思過,不能伴與父皇身前盡孝,望父皇保重身體。”

內宦回了晉王一禮,告辭離去。

目送內宦一行人走遠,晉王再三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并無差錯,方松了口氣,再看周圍,滿是行人,方才他受斥責那一幕不知有多少人看去了,心內又是一陣熊熊怒火。

他極力調整着神情,不讓扭曲的怒氣顯現到臉上,維持住恭順、愧恨的面容,不讓人在他的言行舉止上抓到一絲一毫的把柄。

仆役牽了馬上來,晉王接過缰繩,跨上馬去。馬兒來回走了兩步,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晉王穩住身形,他回首望向城門,眼中浮現深深的遺憾。

這本是一個建功的好時機,可惜,底下的人不肯配合,讓他白白錯失了。眼下唯一能補救的便是六郎了,希望他能好生掃尾,好歹,別讓此事成為他的污名。

到了這個時候,晉王仍是以為荊王是為他掃尾去的,阿爹待他們兄弟一向寬容,他這裏出了錯,阿爹派了一向與他交好的荊王而不是總想着抓他錯處的趙王,定是想替他将此事了結了,而不是要嚴懲他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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