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這座府邸是濮陽親自選的,各處亭臺建造也皆是按制,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這門,也是如此。

濮陽又看了一會兒,眉頭微微的蹙起來,衛秀已走遠了,濮陽也不好在此多留,她想了想,既然門無纰漏,如此,讓先生失态的便唯有這座府邸本身了。

四周宮人都是濮陽從宮中帶出來的心腹,她喚了一聲:“秦坤。”。

立即有一名內宦應聲小跑上來,躬身道:“殿下?”

濮陽示意他附耳過來,在他耳邊吩咐幾句。

秦坤留神聽了,見公主沒有旁的吩咐,施了一禮:“臣這就去查。”

濮陽颔首。

出了宮,果然比在宮裏自在。濮陽送衛秀到專為她修建的院子,裏面家什擺件風情秀致,韻味優雅。

門檻鋪平,臺階改成了斜坡,床榻與輪椅齊高,一應櫥櫃的高度,也都是衛秀觸手可及。放眼看去,皆是古樸的矮式,與衛秀身上溫潤的君子之風頗為協調。

做到這一步,不能不說是下了大工夫。

濮陽隐隐期盼能看到衛秀因她的用心而綻放笑容。

衛秀确實笑了,既溫和又真摯,只是她臉色仍是蒼白,眉宇間隐匿着深深的倦意,這便讓她唇角的那一抹笑都顯出一種虛幻來。

濮陽略有失望,見衛秀确實累了便按下洗塵宴的事,只囑咐她好生歇着,有事,明日再詳談。

衛秀想了一下,道:“也好,殿下今日也累了,又有這裏,”衛秀略一停頓,環視過四周後,凝視濮陽道,“定花費了殿下不少心力。殿下也早些歇下吧。”

方才那一點失望又因她這一番話消失,濮陽輕笑:“先生喜歡就好。”

濮陽未多停留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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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秀在世人眼中畢竟是男子,男女有別,濮陽所居寝殿與衛秀的院子有些距離。她走回去,換了身衣裳,一名青衣小婢便奉上晚膳來。

“秦坤可回來了?”濮陽問道。

小婢回道:“秦寺人未歸。”

濮陽便揮手示意她退下。她心裏總有一些不安,先生近日之反常令她格外的在意。她有一種感覺,先生失态,定與她的身世相關。

至于所謂谯郡衛氏,興許只是掩飾而已,根本不是真的。

濮陽随意用了些晚膳,便側躺在貴妃椅上,一面等着秦坤回來,一面一點一滴地回憶傍晚衛秀的每一絲變化。

她緊握她手臂的力道,渾身癱軟無力地颠在她身上,以及言辭間看似平淡的解釋。每一處都沒什麽不妥,她身體本就弱,颠簸一路,覺得乏了也是情理之中。可濮陽越回憶便越覺得衛秀在刻意掩飾着什麽。

另一邊,衛秀也用過晚膳。侍女見她幾乎沒怎麽動過的飯食,不由勸道:“郎君好歹再吃一點?”

衛秀擺了擺手:“帶我去後面竹林。”

侍女頓時靜默,眸中顯露哀色,她不再勸,取了一件狐氅來,披在衛秀的身上,正要彎身為她系帶,衛秀已自己将狐氅系好,又掩了掩邊角,道:“走吧。”

竹林就在近旁,出門便可見。林子被修整過,雜草雜枝皆已清理幹淨,如此,便将這片竹林原本的樣子都分毫不差地展現出來。

衛秀沒有入林,她只是在外面靜靜的看,風吹過,林間沙沙聲響,她蒼白的臉上慢慢地湧現一抹紅潤,接着便是一連串似要将心肺都嘔出來一般的咳嗽。

侍女大急,忙為她輕撫後背。

衛秀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搖了搖頭,好不容易停下來,嘴唇紅得像要滴血:“你別怕,我既走上這條路,這一日總是要來的。”

侍女的雙眸随着她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間赤紅,衛秀看不到,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這片竹林,這是她的父親最喜歡的地方,這滿園竹子,一株一株都是她的父親親手所植。

衛秀滑動輪椅,靠近竹林,這些竹子,長得枝繁葉茂,縱在深秋,也仍青翠挺拔。此時落在她眼中,卻如,染滿了親人的鮮血。衛秀眼角落下一滴淚,她伸手,撫摸竹身,涼意順着她的掌心,一點點滲透到她的全身,讓她遍體生寒。

這麽多年過去,父母兄長都已埋骨他鄉,而她一人獨活,也如孤魂野鬼一般,飄零在世間。

衛秀愣愣地看着,這個地方,曾與她多少歡樂,重來這裏,便有多少痛苦。頭顱滾落,鮮血洗地,她的輪椅,每滾過一點,都像滾過親人們的屍身!

那一年,真是集中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血淚。

“郎君!”侍女不安地快步上前。

衛秀見她面上唯有驚惶,不覺凄冷一笑:“阿蓉,你難道不高興?這裏雖早已面目全非,可畢竟曾是我們的家,我們回家了。”

濮陽心神不寧地坐起來,越想越覺得不安,她在房中來回走動,見窗外天已黑,再晚便要宵禁了,宵禁之後,街市不得有行人。不論是否查到,秦坤都該回來了。

濮陽踱步至檐下,見門外有燈籠的亮光由遠及近,她神色一振。

衛秀回到房中,滿身都是寒意,侍女忙倒了杯熱茶來。

衛秀接過,喝了一口,胃中逐漸散發出暖意。她眉目平和,似乎方才在外、哀恸入骨的人,并不是她。

侍女見她如此,卻更擔憂。她本是衛秀祖母的侍婢,當年府中蒙難,她不過八歲。也虧得她年幼,不引人矚目,竟讓她逃了出去,留下一條命來。可八歲的小孩能做什麽?她欲奔逃出京,将阖家蒙難的消息送到時任大将軍的衛秀父親手中,誰知一出京城,便遇人拐帶,差點連命都保不住,幸而最終陰差陽錯地遇上衛秀,将她救了。

衛秀自小便不愛多說話,她心中自有城府,這是好事。可若是哀傷之事也一人悶着,不免傷身傷心。阿蓉估摸着自己身份,欲要勸上一句,便聽衛秀道:“傍晚在府外,公主是否有所察覺?”

阿蓉回憶道:“似是有所疑心,婢子随郎君入內,公主是落在後面的。”

“嗯。”衛秀低吟,不再問了。

阿蓉卻擔憂,若是公主起疑,循着這座府邸的來龍去脈查下去,說不定就會查出來。

“倘若公主派人去查……”

“她查不到的。”衛秀淡淡道,眼神幽深起來,“我早知她建府在此,卻沒想到,當真來到這裏,仍洩露了心志。是我修行不夠。讓她去查也好,不親自查上一遭,她怎能對我完全放心。”

阿蓉蹙了下眉頭,憂心未減。

而另一邊,公主的寝殿外,秦坤快步走來,先跪拜行禮,濮陽耐着性子,等他行完了禮,道:“免禮。”見庭中內宦婢子站了滿地,又道:“進來回話。”

轉身入殿,濮陽跪坐于坐榻上,問:“查出來了?”

“是。”秦坤詳細禀來,“臣去查了,此處原是前大将軍所居,四年前,大将軍徐鸾謀反獲罪,族中男子枭首,女眷全數充沒掖庭為婢。”

三年前。濮陽算着時間,三年前,衛秀十八歲,姓氏可以改,年歲也可稍增稍減,但大致總是差不離的。

十八歲上下的小娘子……

濮陽又問:“可有逃出去的?”

秦坤不解:“都是按照名冊拿的人,若有遺漏,自會有标注,刑部便會發下海捕文書——并未聽聞有遺漏的。”

捉拿時無遺漏,難道是在掖庭中潛逃?濮陽不願做此想,可直覺卻教她忍不住就往那個方向想。非但如此,她還越來越覺得自己與真相接近了。

濮陽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倘若先生真是罪人後代,她接近她,是要做什麽?莫非她對她所言皆是假,她為她籌劃也都只是利用?

事實若是如此,便太叫人難堪了。濮陽閉上眼,攏在袖中的雙手都顫抖起來,上一世不論,今生她對衛秀卻是真心實意。

濮陽忽然回想起衛秀獻策蕭德文令諸王離京之事,如若她真是徐家後人,這一切便都有了解釋。濮陽心揪得緊緊的,只覺得渾身發冷,說不出的失望,甚至隐隐間她還是憤恨的,憤恨她對不住她的信任,憤恨她對不住她的竭誠相待!可這一陣憤恨過去,濮陽又覺得是那樣的無助。

她握緊拳,指甲都要掐進掌心裏。片刻,她猛地睜開眼,是與不是,她都要看到證據!她不冤枉先生,先生也不要讓她猜中了才好。濮陽冷聲道:“你明日往掖庭一趟,去查查徐家女眷,如今可都還在世。在世的又在哪處宮殿,不在世的死于何時,埋葬何處,又是誰查驗的屍身。都要查分明。”她頓了頓,再道,“三日內,孤要看到結果。”

這些年沒入掖庭的女眷何止徐氏一家?入罪前如何金尊玉貴,一旦到了掖庭便都是一般下賤的奴婢,弄死一個兩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再者,宮中所用宮女皆是自掖庭出,人員調動頻繁,名冊也不斷跟着轉換,徐鸾為大将軍,家中女眷怕已過百,人口如此之衆,不是不能查,查起來怕是頗得費一番功夫。

秦坤面上顯出為難之色,欲請公主多寬限兩日。

遇刺那事,濮陽清洗含光殿,不但除去諸王安插在她宮裏的內應,還将一衆宮人皆收攏到手中,又從內侍省處補了幾個來填空缺。秦坤便是在其中提拔的。

他在宮中本任寺人一職,掌管女奴女侍,與掖庭令多有往來。令他去辦此事,正好。

濮陽瞥他一眼,道:“你只管去便是,掖庭不會有人與你為難。”

言下之意便是掖庭中會有人助他。秦坤精神一振,立即跪倒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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