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已是深秋,前幾日氣溫驟降,山中已覺冬日之寒冷。
衛秀此時已穿上雪白的狐裘,配着她以玉冠簪起的烏黑發髻,清貴婉約,眉目如畫。她回首仰頭望着濮陽,眼中緩緩漫起意外與不解來,朱唇輕啓:“殿下是說,代王脫穎?”
山間樹木都在凋落,已沒有初次來時的盎然生機了。可就算如此,放眼四處,幹爽舒适,紅葉黃花,秋日之莽莽蒼蒼,都在其中。
衛秀說完話,正好上方一片殘葉飄落,她下意識的欲擡手,濮陽卻先她伸出手去,讓落葉降落在了她手心。殘葉枯黃,色澤仍在,可見還存有生機。
衛秀便笑了一下。這一笑落在濮陽眼中,真是美貌動人,見之忘憂。濮陽禁不住一陣心神蕩漾,暗暗贊嘆一句:我先生果然好看。
幸好,她還是有自制力的,心中怎麽欣賞,神态依舊自若,一面收手,将那片落葉随意收入袖袋,一面道:“正是。代王這些年也積攢了些勢力,而荊王,正讓晉王拖着後腿。”
“哦……”衛秀顯出了然之色,但卻并沒有因荊王的勢弱而沮喪。
四周仆役匆忙,濮陽帶來的人,幫着草廬中的下人搬運物什。濮陽便道:“餘者,待空下來再講。”
衛秀點頭。
山路颠簸,自不是推着輪椅下山。濮陽帶了肩輿上來,将輪椅推到肩輿旁,濮陽便要扶着衛秀起身換乘。
衛秀擺了擺手,接過侍女遞上的竹杖,自己撐着,一點點立起來。她的腿根本使不上勁,光是起立這與平常人而言輕而易舉的動作,都已讓她費勁了力氣。
一向侍奉周全的侍女站在邊上,低眉看着足下一片土地,并未殷勤上前。濮陽見此,便知衛秀是不願讓人幫忙的。
人越是缺失什麽,便越是對什麽在意。先生平日談笑風生,從無黯然之色,可心中終歸還是想能行走的。
濮陽有些心酸,但也僅僅是一點,她不是衛秀,并不能深刻的體會這種痛苦。與侍女不同的是,她沒有貿然相幫,也沒有将目光挪開,而是留意衛秀的平衡,一旦她失衡,她便能及時扶住她。
衛秀借着竹杖的力,一點一點地挪到肩輿上。短短不足一步的距離,衛秀的額上已滲出汗來,臉頰也因勞累而泛紅。她坐好了,呼吸微喘,擡頭見濮陽看着她,便愣了一下,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難堪,唇邊卻是一抹溫柔的笑:“讓公主見笑了。”
她這一笑,讓方才那一點的心酸,一下子添做了十分,令濮陽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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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擡輿的宦官都是內侍省特別訓練的,專為宮中所用,最大的好處便是穩。山路颠簸,他們卻如履平地。
濮陽坐了另一乘肩輿,到山腳,換馬車,她與衛秀同乘。
因有衛秀在,濮陽特意令行車放慢,不必急于趕路,重點是,要讓車駕盡可能行駛平穩。回到京中,入濮陽公主府,衛秀身上便要蓋上濮陽公主的印記了。濮陽很滿意如此。她見衛秀盤腿而坐,與一般士人無異,也不知她這樣會不會不适,是不是又在逞強。方才登輿的那一幕竟深深印在了她心裏,濮陽心生憐惜,将自己的迎枕遞與衛秀。
衛秀略顯意外,但仍接過來,墊在自己的身後,軟了許多,也舒适了許多。
濮陽便彎了彎唇角,十分高興的樣子。
到京師已近黃昏,濮陽與衛秀道:“再行半個時辰,便可到府邸,先生可覺得乏了?”
“車駕舒适,并不覺得累。”衛秀回道。
濮陽想了想,問:“先生在邙山隐居前,可是在京中居住?”她記得衛秀在京中是有宅子的。
“只在年幼時來過一回。”衛秀顯出懷念的神色來,“多年不曾入京了,不知如今京師之況與從前相較可有變化。”
“陛下英明治世,洛陽乃天子腳下,自然一年比一年繁華。”濮陽回道,不等衛秀開口,立即又道,“先生可是京城人士?”
衛秀沉吟片刻,道:“我家祖籍谯郡。”
谯郡,衛氏。濮陽暗暗将兩條線索合到一處,接着,便是一怔,車騎将軍衛攸,正是谯郡人士。
“家君早年離家,與族中不能相容。家君過世後,令我不得與衛氏牽扯不清,我為人子,自不能違背父親的意思。”衛秀繼續道。
這是在解釋她為何與京師衛氏無往來?濮陽便點了點頭,顯出了然之色來:“尊君遺願,為人子者,是當遵從。”
心裏卻決定找到時機便要探探衛車騎的口風。
馬車平緩地停了下來,車外有宦官走到窗邊道:“殿下,到了。”
濮陽便與衛秀道:“車中窄小,不便施杖,請先生容我攙扶。”她把話攤開了講,而不是遮遮掩掩、小心翼翼的,将憐憫與同情都寫到臉上,唯恐刺傷她的自尊,這反而讓衛秀覺得很舒服,況且,她也确實需要人扶,便道了一聲:“有勞殿下了。”
濮陽笑了一下,先走出一點,彎身扶起衛秀,衛秀一手撐着車壁,一手靠在濮陽的身上,努力着将自己挪出去。
她身體瘦弱,縱使全身都靠在她身上,都沒有什麽重量,濮陽嘆了口氣,心下暗道,先生的體質怕是不怎麽好,經不起折騰。
車門外有人聽見響動,從外面掀開了門簾。明亮的光芒照射入內,衛秀神色不變,依舊靠着濮陽,讓她攙着自己出去。
她雙腿沒有一絲力氣,說是扶,實則近乎與拖了,一個慣來要強的人,将自己最為在意的不堪之處暴露于大庭廣衆之下,定然是萬分難堪的。濮陽不知怎麽,竟心疼起來。
幾名內宦見公主親自服侍那位先生,吓了一跳,連忙走上前來欲從公主手中接手。濮陽冷冷瞥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退開。
宦官們會意,又忙讓開了道,還都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濮陽扶着衛秀走出來,正欲令那侍女上前,二人一起攙着她走下車,突然間,握住她手臂的手收緊。那力道極大,像是花盡了全部的力氣,濮陽吃痛,她心下詫異,顧不上其他,忙看向衛秀,只見衛秀失神地盯着府門,雙唇都在顫抖,濮陽大驚,立即反應過來,這其中定有什麽緣故。片刻,手臂上的力道松了,衛秀全身都癱軟地靠在了濮陽身上,她欲支起身來,可似乎有什麽東西,冥冥之中抽走了她的靈魂。
她嘆了口氣,以手扶額,語氣前所未有的虛弱:“不知怎麽,方才一陣頭暈目眩。”
濮陽一直未語,只穩穩扶住了衛秀的身體,不讓她跌倒。現下聽她解釋方才的失态,方道:“先生先入府去,我這便令人請太醫來。”
“不必了。”衛秀臉色蒼白,對濮陽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來,“殿下忘了我本就精通醫道了麽?”
濮陽也知若請太醫來診脈,她女子的身份便掩不住了,便也沒堅持,只笑了笑:“情急之下竟忘了我的命都是先生救的。”
侍女已走到近處,濮陽看了她一眼,令她上前來,一道扶衛秀下來,小心地将她安置到輪椅上。
衛秀已恢複如常,除了面色實在蒼白,其他都與尋常無異,她溫聲謝過濮陽,濮陽一笑,也沒顯出異樣來:“入府吧。”
一行人往裏走去。
濮陽慢了兩步,見衛秀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憊,便沒再說什麽。随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濮陽遲疑着停了下來,她想了想,退回到剛才衛秀突然失态的位置,擡頭,望向那府門。
寬闊的正門,大氣磅礴,正中濮陽公主府五字,是皇帝親筆所書,下面還蓋了金印,可見此處主人的榮寵。
一切都是依照規制來,并沒有什麽離奇的地方能致使先生失态。濮陽目光微凝,但讓她相信先生方才真是身體不适,似乎也太不合情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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