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隔日晨起,濮陽收拾齊整,便來邀衛秀往梅林去。
昨夜大雪,天一亮,竟放晴了,是個難得的賞梅好天。
一路過去,道上積雪皆已清掃幹淨。濮陽走在衛秀身旁,歡喜無限:“單是這陽光明媚,便不枉此行了。”
她言笑自然,似乎昨夜之事,全然是句笑語,唯獨衛秀多思多想了。
倘若真是如此,倒好。衛秀自不會主動去提,雙手捂着小暖爐,也與濮陽談論風雅。
梅林就在不遠處。
紅梅本就耀眼,成林更是驚豔。遠望似團團紅雲,近觀妖嬈迤逦,情态各異,俱是風流。
林子頗大,樹間有小徑,四通八達。二人漫步其中,花影憧憧,暗香浮動。眼中映上花團錦簇,心間已随着歡喜。濮陽目光不離枝頭,衛秀也為這些花兒所吸引,或含苞待放,或郁郁綻然,各自美不勝收。
有一枝桠橫亘而出,攔住了去路,濮陽便駐足,正欲繞開,卻見這一枝梅,格外生機勃發。枝幹舒展蒼勁,花朵緊簇綻放,如火一般熱烈,蘊含着蓬勃奮發之勢,濮陽目露驚喜,伸手小心地折了下來,不令花瓣墜落一片。
折完了花再看身旁,卻發現衛秀已在前方。
她在一樹梅花下,擡頭細賞,高冠束發,大袖玄袍,衣襟袖口,俱是齊整。世人崇尚放誕淩亂,逍遙自在,可濮陽卻覺得,先生一絲不茍,比起世家子們呈現的潇灑俊逸,更顯風流曠達。
一片花瓣忽然墜下,衛秀伸手,花瓣飄落掌心。掌心白皙如玉,花瓣仿佛比在樹上,更昳麗奪目。
濮陽失了魂一般地看着,腳下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衛秀轉頭,見她過來,便等了等她,待見到她手中那枝花,擡眼望着濮陽,搖了搖頭,嘆息道:“殿下好辣的手。”
濮陽還沒從美色驚豔中出來,有些呆,一時沒明白這話什麽意思,見衛秀已往前去,她便也跟了上去。
前方有亭,亭中已置茶具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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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秀遵從諾言,為濮陽親手烹茗。
她為濮陽烹茗也不是頭一次了,濮陽仍是注視着她手下的動作,以為她一舉一動,皆是賞心悅目。
茶好,衛秀為自己與公主各斟一盞。
濮陽接過,輕抿一口,立時便口舌生香,肚腹回暖。她不由贊了句好茶,衛秀含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此處無案牍勞形,無争端紛擾,分明距京不過百餘裏,卻似與世隔絕。在紅梅白雪環繞間,圍爐擁裘,手捧香茗,惬意悠然,如世外客。
若是長久如此,也不失人間美事。濮陽心內暗嘆,見衛秀端着茶盞,目光仍游離在亭外的梅樹間,忽然便覺得,先生胸有溝壑,潛藏江山萬裏,卻仍願為美景駐足,可見她心中仍有一份質樸天真未曾消退。
二人悠然自在,京中晉王府,卻布滿了緊張不寧。
晉王一張臉就如山上的霜雪,可他偏生要笑,笑得寬和溫雅:“荊王不來?可說了為何?”
他身前跪着的那名仆役戰戰兢兢回道:“荊王殿下言他有事在身,不便前來。”
晉王眼中便如攝了冰,前幾日,荊王擅自登濮陽之門,他便知不好,卻不曾想他竟連面上的事都不願維系了。
這是背叛!晉王深覺恥辱,他深吸了口氣,與那仆役溫和道:“你且退下。”
滿腔怒火皆被強壓,晉王回身坐到榻上,将近幾日之事都思索了一遍。
事已至此,動怒無益,無論如何,且先思補救為要。晉王早已發覺自己的勢力一點點在弱下去,事情源頭,便出于陛下。他自以不弱趙王,趙王都好端端地在朝中耀武揚威,沒道理他便要受挫,定是什麽地方,他沒察覺。
葉先生就坐在堂下,他早就欲另擇明主侍奉,奈何又斷定不下誰是明主,便一拖二拖,拖到今日,又想既然還在晉王門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也該為晉王殿下出個主意。
晉王府已是外患重重,此時荊王再背棄殿下,便又添了內憂,大是不妙。如此,便需先下手為強。
“荊王之意,昭然若揭,殿下不可再猶豫了。”葉先生緩緩開口,他端坐榻上,一雙精湛的眼眸微微輕合,語氣有些飄忽,看來便如高深莫測的能人異士。
這等做派,倒是顯得可靠。
晉王看過來,誠心求教:“我欲重整旗鼓,敢問先生,計将安出。”
他是上過朝的人,自是有些見識,勢力日益頹敗他知,但他也知自己根基猶在,只消計策得當,他有信心能“收拾舊山河”。
葉先生也以為然,他先贊了晉王的胸襟:“荊王召之不來,如此羞辱殿下,殿下尚能容之,可見心胸廣博。”
晉王自矜一笑,眉宇間的郁色仍未消去,道:“不論如何,荊王是我兄弟,我當容之。”
他仍存在将荊王拉攏回來的心思。他們二十餘年深厚感情,總不是假的。
葉先生卻搖了搖頭:“殿下錯了,荊王已非殿下之弟,而是殿下之賊,欲竊殿下權柄。”
這話如冷水,兜頭澆下,晉王卻不肯輕易死心,陰沉道:“先生慎言,此話過重了,六郎一貫以我馬首是瞻,近來不知怎麽昏了頭,卻不致如先生所言。”
葉先生眼皮都沒擡一下:“殿下對荊王的疑心,難道是今日才有的嗎?”
晉王被他嗆得一梗。
“我侍奉殿下多年,不敢說無一絲纰漏,也是恭敬至誠。荊王自災區回來,受陛下誇贊賞賜,殿下便顯不悅。後殿下禁足在府,荊王為殿下奔走,在朝中綻放異彩,殿下便更起疑心,再到殿下返回朝堂,見荊王能獨當一面,則是猜忌愈盛。請問殿下,臣下說的可對?”
一絲不差。葉先生能在晉王府多年,又受晉王看重,察言觀色的本事很是了得。晉王被他戳破,顏面上很下不來。但他深通禮賢下士的本事,竟忍辱一拜:“請先生明示。”
葉先生對他其實已經失去耐心了。君擇臣,臣難道便不擇君?晉王手中大好局面,竟一步步走到今日,不止他着急,葉先生為謀臣,更是痛心疾首,也更與晉王離心。
可畢竟是侍奉多年的主公,見晉王如此誠意,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殿下,趙王、代王之流,您暫且不必管,您如今的心腹大患已是荊王。這段時日種種,臣看得出來,荊王便也看得出來,他不是近來昏了頭,而是積怨已久了。殿下疑心逼走了荊王是一錯,若再寄望于荊王能回心轉意,便是一錯再錯了。”
走都走了,還如何回得來,荊王恭恭敬敬時,晉王尚且疑心,眼下已露他心,若再回來,豈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送?再深厚的手足情深,也比不上性命來得重要。
何況,荊王已嘗過發號施令的滋味,如何肯再回晉王這裏做個依附?
葉先生沒說出來,但他以為晉王能夠明白。
可惜,晉王不明白,他尚在猶豫:“荊王與我便如先鋒與大将,我折他,如舍一臂。他一向靠我,獨自怎能成事?我若折腰,他未必不會動容。”
葉先生聽到這裏,已只餘冷笑:“殿下若忍不得斷臂之痛,來日怕是要受枭首之辱!”
“葉軌!”晉王怒喝。
葉先生離榻,趨步至晉王身前,跪下,頓首:“臣有一句良言,望殿下察之。荊王與殿下相交甚深,也知之甚多,他若與您反目,必成您之大患。我有三策,上策思除之,中策,圖交好,下下之策,方是殿下所想。”又實在是憋得慌,将心裏的話一口氣都說了出來,“殿下之所以有今日,便是因上回不聽我勸阻,一意孤行,刺殺濮陽殿下,此舉使您與公主處于你死我活之局。現今來看,公主無虞,有恙的自然是殿下。”
說完,他大哭了三聲:“時至今日,殿下使臣痛心!”
晉王被這一系列的動作弄得愣住了。葉先生卻站起身,一抹眼淚,轉身大步走了。
晉王還沒反應過來,身前已沒了人影。
葉先生從王府離去就不見了蹤影,他獨身一人,連個家眷都沒有,根本無從尋起。一個月後,葉先生忽然出現在荊王府上,竟棄晉王而轉投荊王,為他謀事。
晉王這裏弄得不歡而散,濮陽卻與衛秀回京了。
離京不過兩日,回來再見洛陽繁華,卻似恍如隔日。
濮陽與衛秀笑談道:“莫非這就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由來?”
衛秀只笑不語。
回到府中,已是天黑,濮陽手中執着那枝從西山折來的梅花,走回寝殿。
花還開得盛,絲毫沒有敗落之相。濮陽正欲令人尋一甕來養,忽然想到先生那句“好辣的手”,原來是在笑她辣手摧花。
濮陽恍然,低頭看了看花,又想到先生當時在花下搖頭嘆息的模樣,覺得分外可愛,禁不住低眉一笑。
這一笑,人比花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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