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入了冬,這一年就快要到頭了。

從西山回來,濮陽便每日都要往衛秀的小院來,仿佛沒有別的事做了。衛秀也不趕她,她要來,便來了。

這日已将入臘月。

天氣更加寒冷,洛水的冰再沒有化過。衛秀的雙腿一受凍,骨頭裏就似有無數蟲子在爬、在叮咬一般麻痛難當,縱使房中烤得如暖爐一般,也無濟于事。

阿蓉将火盆中的碳換過一輪,擡頭見衛秀雙眉緊鎖,便知她的腿又在疼了。這許多年俱是這般過來的,外人在時,她強自忍耐,到了人後方稍流露出痛楚。

“先生……”阿蓉欲言又止,心疼自是心疼,卻又知腿疾頑固,由來已久,并無治愈之法。

衛秀低頭想着事情,亦是欲借以将注意自腿上驅開,聽她輕喚,便擡頭望向她,見她愁容滿面,自是知曉她在想的什麽,笑了一笑,極為善解人意地寬慰道:“不必擔憂,待冬日過去,便好了。”仿佛受苦的不是她而是阿蓉。

阿蓉眼眶一熱,歲月漫漫,她終是習慣不了。冬日過去,春潮回暖,可遇陰雨天,先生的雙腿并不會比此時好上多少,天一陰潮,便脹痛難忍,疏解不得。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根本沒有一個頭。

衛秀有心安慰,也知口上的話語實在微不足道,說再多,也只徒費口舌罷了,便淡淡地道了一句:“過會兒公主該來了,休要叫她看出端倪。”

阿蓉忙背過身去擦了擦微濕的眼眶。

衛秀卻轉頭望向窗外白雪,忍耐着雙腿針紮一般的尖銳痛意,又想到旁的地方去了。

過不了多久,濮陽果真過來了。

她手持邸報,自風雪中走了進來,衛秀舒展眉目,面上神色自若,只是雙手,不由自主地捂在了膝蓋上,借掌心微弱的溫暖,欲使膝蓋能稍稍好受一些。

濮陽快步入室,外頭的風雪在她身上似未消盡,面容清冷。衛秀覆在膝上的手一頓,心中鄭重起來,口上卻未貿然開口,目視濮陽在她身前坐下。

室內的暖意将濮陽帶來的寒意消融,她坐下後,似是也随之鎮定,将手中的邸報遞與衛秀:“河西鮮卑、羌人作亂,殺縣令,占據數縣之地,當地刺史,竟在羌胡屠一城漢人方知此事。”

衛秀一面聽着,一面将邸報翻開粗粗掃了幾眼,眉宇間也呈現出憂色來:“目下尚在冬季,天寒地凍,行軍不便,若不能将這股羌胡盡快殲之,來年春,恐将釀成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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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收成不好,塞外匈奴也受了災,日子過得清苦,若知國中不穩,必會趁勢來咬上一口。屆時西北,便處內憂外患,更難平定。

濮陽也知此理,今日朝上,陛下震怒,群臣亦驚紛紛獻策解憂。念及堂上諸公之能,濮陽多少和緩神色,又見衛秀雖有憂色,卻無震驚,便道:“先生似有所料?”

好眼力,薄薄的幾紙邸報如羽毛一般,飄到案上,衛秀擡眸望了濮陽一眼,也沒瞞着她:“西山之行前,殿下與我的邸報中言涼州刺史牽武殺了一股戎狄流民,我便隐隐察覺要出事。”

她輕描淡寫,濮陽則是陷入沉默,少頃,她道:“先生既有想法,為何不說與我,你可知此次有多少漢人死于羌胡屠刀之下?”

她克制着語氣,不讓自己顯得苛刻批駁,然話中指摘之意,卻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見衛秀仍是淡漠,濮陽抿了抿唇:“牽武正在調兵圍剿,他們作亂至今已有月餘,這些時日,死于屠刀之下的漢人怕是已達數萬。先生若能提一提,興許,便不必流這血了!”

那是數萬條人命!誰能無動于衷。

濮陽生氣,尤其是知曉這慘劇本是可以阻止的。

衛秀仍是淡然,一雙眼眸如脫俗一般漠然,雙唇血色褪盡,顯得極為冷漠。濮陽見她如此,緩了口氣,沒再責備,而是直擊中心:“先生先知而守口,可是欲借此事布什麽局?”

衛秀這時方笑了一下,她自然是有所圖,圖的便是将周玘推上去,若選皇孫,她能徐徐圖之,讓她手中一批人一步一步爬上來,但是公主便不行了,她太弱,耗不起。

公主是絕不能有失的,她殚精竭慮多年,不容有一絲差錯。

濮陽見衛秀笑,神色一下子陰了下來。衛秀自不會與她說實話,她要趁此機會,令公主更與她言聽計從。

“倘或如殿下所想,我欲借此事布局,殿下可會覺得我冷血?”衛秀輕飄飄地問道。

濮陽咬了下唇,袖底的雙手緊握,她不知衛秀前世是如何替皇長孫謀劃的,可若是将成千上萬無辜者的性命視如草芥,随意舍棄,她是無法贊同的!

“是。先生如此,确實冷血。數萬百姓,他們非局中之人,只是些只要吃飽飯,只要能活下去就心滿意足的無辜之人,其中甚至還有什麽都不知道,連話都不會說的嬰孩。我非仁善之人,一将功成萬骨枯,我從未想過成大業可以心平氣和,不必死人。”濮陽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可她眼中的堅定卻如鐵一般剛硬,“可人當有底線,先生此時若設計奪晉王、趙王、荊王等人性命,我必為先生之多謀叫好。他們是局中人,當有舍命的覺悟,我亦如此。但百姓,是無辜的。”

濮陽滿心失望,她看錯了人,她心心念念請回來的謀臣,不當是這樣的。

回望那日西山,先生在梅林中與她打趣,她在美景前,身姿風流,氣質幹淨得如同花瓣上潔淨無瑕的霜雪,可短短一月,她卻讓她看到她身上不折手段、陰沉冷酷的一面。

這個人,根本不是她心中的那個人。

她信錯了人。失望的同時,她更是有一股洶湧猛烈的憤怒潛藏在胸口,像是衛秀不僅在為人上脫離了她的期望,甚至還在其他地方辜負了她,她因這辜負,連心都疼起來。

衛秀仍舊面不改色,施施然開口:“殿下猜錯了,我并非借此事布局,而是,因此事無可避免。”

濮陽一愣。

“當初賭局之事,我便與殿下說過,有些事可因勢利導,有些則不行,此事便屬後者。”衛秀平靜說道,“涼州刺史牽武是趙王的人,三月前方上任。涼州乃戍邊要地,當由精通兵事之人守之。牽武勇而無謀,非綏邊之才。”

她說到這裏,便望向濮陽:“但此人是趙王心腹,三月前才上任,殿下以為陛下可會因殿下一言之故便将此人換下來?”

朝廷上的事,千頭萬緒,牽一發而動全身,怎是濮陽一公主一言便能左右的。

原來不是……濮陽錯愕,方知錯怪了衛秀,她讷讷道:“可先生怎不提醒一句。”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心中卻是無比歡喜,大大地松了口氣。

“無能為力之事,說來不過徒生煩擾。”衛秀淡淡道,她閉上了眼,面上流露出無奈與疲憊,仿佛因這數萬人罹難而痛心,因無能為力而羞慚。

濮陽錯怪了好人,很是羞愧,但她終究不是那麽好騙的,雖說衛秀給了解釋,但這解釋未免太過冷靜,一言一詞皆是冷冰冰的分析。她有一個念頭,如果她向陛下建言,痛陳利弊,陛下未必不肯聽。過往她向陛下獻策多次,陛下皆采納了。

“是我錯怪先生了。”濮陽先向衛秀致歉,不論如何,她誤會了先生是真。

衛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殿下興許仍不以為然。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入宮去試試。牽武非綏邊之才,不出數月,必為國恥。若要将羌胡之亂一舉殲滅,當擇良将而替之。”

言下之意,她現在提前說了,公主也能入宮觐見,将此言告與陛下,還能來得及。只是此事,定然不成。

濮陽見被窺破了心事,也是不好意思,但正事要緊,先生雖預言陛下不會納谏,但她還是得試一試,她站起身,正欲告退,卻見衛秀唇色白得吓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擔憂道:“先生可是不适?”

衛秀擡眼,笑着搖了搖頭,溫柔道:“昨夜沒睡好罷了,不妨事。”

方才還是冷淡漠然,這時又如往常般溫柔,濮陽多看了她一眼,她還是喜歡溫柔的先生。

只是正事也實在拖不得了,濮陽來不及再多問一句,便告辭而去,匆匆入宮。

她一走,衛秀便長出了口氣,撩起下擺,将褲腿挽上來。她的雙腿,白得似玉一般,也比常人更瘦小,若非她日日按摩,只怕是更畸形可憎。

衛秀擡手,在腿上碰了一下,整條腿都冰得像死物一般,骨頭中麻癢鑽痛,一刻不停,便像一把鈍刀,一片一片地割着她的肉,長年累月,要将她生生折磨發瘋方才罷休。

若是能端熱水來,以在滾燙的熱水中浸過的帕子絞幹敷腿,多少能緩解分毫,可衛秀此時有更要緊的事做,她将卷起的褲腿褪下,整理好下擺,便喚了阿蓉來,與她吩咐道:“速令嚴煥來見。”

周玘那邊,該準備起來了。

這次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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