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濮陽登上馬車,方想起,還沒問過先生,為何牽武非綏邊之才。
她回想了一下,上一世,牽武先任江州刺史,三年後累遷并州,阿爹駕崩前他入京拜九卿,仕途可謂一帆風順。這樣的人,縱無大能,也當能穩住才是,不至于如先生說的那般不堪,竟淪為“國恥”。
重生之後,許多事都不一樣了,京中一個輕微的變動就可影響地方。濮陽無法沿着原先的軌跡推測事态發展,對牽武也稱不上多了解。但先生如此斷然,當不會無憑無據。
羌胡已下數城,戎狄自三十年前遷入關內,便是獨自聚居,與漢人相處也常有不睦,這麽多年過去,仍着舊服,悍勇難馴,兇悍不仁,力氣也比漢人大。牽武已失羌、戎之和,再不能撲滅禍亂,涼州危矣。
濮陽腦海中浮現大魏輿圖,涼州一失,與涼州毗鄰數州便失屏障,匈奴是不會光看不動的,到時騎兵壓境,再要收拾便要下大工夫了,屆時又是多少個數萬血染。
想着宣德殿已在眼前。
皇帝并未與朝臣議政,而是在與李妃說話。他年紀大了,對妃子也不似年輕時那般,有時間總想多處理些政事才好,見濮陽來,便笑着令李妃退下了。
濮陽與李妃行過禮,見她出去,方上前來将自己擔憂說了出來:“涼州要地,牽刺史直到羌戎屠一城方知事态緊急,恐是對州中諸郡了解不深,現再令他剿匪,只怕故态複萌。”她不能說是衛秀之言,衛秀從未揚名,朝堂大事,皇帝不會聽任一介布衣指點,她只能點出牽武不足之處。
皇帝唇邊含着笑,聽她說完,方搖了搖頭:“他剛到涼州,有點生疏也是有的,但他年輕時也是經過戰事的,定然無礙。”
沒将涼州之事放在心上。濮陽正欲再言,皇帝又道:“涼州重兵鎮守,哪怕牽武不擠,還有邊軍回援,不要緊的。幾千羌戎,且亂不起來。”
皇帝輕描淡寫,很不放在心上,涼州大軍有三萬,對上幾千,如待蝼蟻。但濮陽放心不下,哪怕不換了牽武,也得有另一支軍隊助戰才行。皇帝奇怪道:“你今日怎地如此憂患?幾千人罷了,就算是羌戎,也掀不起什麽風浪。”又寬慰濮陽,“你是沒有經過戰事,不知兵,幾千人,就算一氣下數城,辎重供給也跟不上,烏合之衆而已,不值得你這樣發愁。退敵輕而易舉,與其想這個,不如想想涼州百姓如何撫恤。”
皇帝說着也悲憫起來,數萬漢人,皆是他治下之民,命喪屠刀之下,何其凄慘。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牽武是趙王的人,他剛動了晉王,朝中已有惶惶,扶植起荊王才勉強穩住,再動趙王,朝政難免動蕩。
這點他不說,濮陽也想到了。
果然有些事是無法因勢利導的。濮陽想起衛秀淡漠的面龐,心下萬般無奈。
“牽武此戰必敗,令周玘不必急着建功,待牽武敗走,再收攏潰軍。”衛秀身前有一幅輿圖,這幅輿圖,與皇帝宣德殿中所玄一樣精細,甚至還有部分軍防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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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煥恭敬應下。
衛秀擡手落在涼州疆域內,她指尖微頓,接着往東,劃出一條最捷徑的戰線。如羌戎能攻下涼州,胡騎經平陽、上黨,入孟津,三日便可直逼洛陽。
衛秀的眼中燃起了一團火,她的指尖都在收緊,顫抖,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如果羌戎人數再多一些,便極有可能,就此在關內燒起戰火。
腿上的痛意突然加劇,仿佛要直鑽進她的心髒,衛秀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将那份狂熱與恨意壓下去。羌戎人數太少,朝廷根基深厚,殲滅禍亂不過是時間問題。她當好生利用這次機會,而非沖動圖進。
“涼州有一老将名江統,在父親帳下百戰百勝,可惜……”如今朝中人人争功,到了地方也是這習氣,老将軍身後無人,已被排擠出帳,無人問津已多年連登城樓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嚴煥知曉她想起從前的事了,有心安慰兩句,可他不善言辭,且此時說什麽都是徒添傷感,衛秀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涼州要地,皇帝不會放心牽武一人,恐有後手。只是如今的涼州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涼州,皇帝怕是要失算了。令周玘盡可能收攏潰軍,按我錦囊所書行事。此一戰必成名,牽武敗得多狼狽,周玘之勝便有多舉世震驚。”
她一面說,一面在輿圖上指點。嚴煥聽得專注,一丁一點都記了下來。
羌戎遷入關內遲早要作亂,衛秀早有預料,不然也不會遣周玘幾人去那處投軍。待嚴煥退下,衛秀又在輿圖上看起來,羌戎聚居在哪幾處,若是此次之亂擴散,其他幾處見有利可圖,也随之一同作亂,當如何應對為佳。
匈奴入冬後遷徙去別處有水有草的地方過冬,來年春會再回來,到時見關內大亂,怕不甘坐視,定會南下,撕下中原一大塊肉來。
若是到那一步又該如何。
宋齊兩國要是稍微像樣點,趁此機會北上伐魏,大魏再強盛,也要左支右绌。這絕好的機會,可惜了。
衛秀嘆息,看了看窗外日頭,冷酷的目光稍顯柔和,殿下應該要回來了。
濮陽沒有回來,她一出宮便去了王丞相府。
王丞相是她外祖,王皇後早逝,只留下濮陽一位小公主,王氏上下對她格外疼愛照拂。她一到王府,王老夫人便迎了出來,口中喚“七娘”,如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一般對待。
濮陽是來尋丞相的,見外祖母慈愛,也與她多談了幾句。到了某個年紀,婚嫁一事便成了繞不開的頭等大事,老人家拐彎抹角地問濮陽的意思,想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
王老夫人十分慈藹,想七娘母親不在了,父親雖然疼愛她,有些事上也難免顧不得,她這外祖母便要多為她考慮,以免來日公主與驸馬夫妻不睦,耽誤了她的七娘一生。
濮陽談論起親事一向是大大方方的,但此時王老夫人含蓄地說起驸馬人選,她腦海中竟浮現出先生的模樣來。
“是,此事君父也提起,我只說不急,還看緣分。”濮陽落落大方,但臉頰則恰到好處地微微泛紅,像個正當年紀的小公主。
不論心中如何悚然,她面上仍是妥帖。
王老夫人連連颔首,深以為然:“說的不錯,是當緣分到了才好。”眼下帝室算穩了,陛下無需公主聯姻,七娘也好寬寬松松地擇一能與她相當的驸馬。
王老夫人說罷和煦地笑起來,以手輕撫濮陽柔軟的發絲。
濮陽卻愈發不安,先生出現在她的腦海中,無論如何,都驅不走。
不多時,老丞相便來了,請公主書房議事。
公主是外孫女不假,但也是君,不能怠慢。兼之此時已近傍晚,拜訪長輩當在清晨下拜帖,老丞相便知濮陽此來并非是來看望老夫人的,應當有要事相商。
想到事涉趙王,濮陽若再強求換下牽武,難保陛下不會以為她涉入諸王之争。但她也不能丢下不管,便想到了總領政務的丞相。
外祖父掌吏治,對牽武了解,定會比她深。
老丞相一聽她來意,便嘆了口氣:“公主有眼力,可此事,老臣管不了。”
濮陽未顯驚訝之色,只鎮定道:“請外祖父明示。”
“牽武……”老丞相遲疑了片刻,花白的胡須一顫,嘆了口氣,“他是趙王的人,此次任涼州刺史,是趙、晉二王博弈的結果,無緣無故改任,趙王怕會不滿。”
濮陽自然知曉,她也不是沒有秉過政,很快就道:“外祖父是擔心朝堂因此動蕩?再派一趙王系接任便是,晉王頗有些自顧不暇,荊王到底弱,代王又不會強出頭,先将羌戎殲滅要緊。”旁的能許便許了,有什麽事能勝過國之要塞。
老丞相嘆息,看着濮陽搖了搖頭,不知公主今日為何如此固執:“不必如此麻煩,涼州要塞,陛下怎會盡托牽武一人,有一名将名江統,歷經百戰,曾效命……”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眼中閃過痛惜懊悔,沒說下去,而是斬釘截鐵道,“牽武不行,還有他,涼州亂不起來。”
“可牽武任刺史,一州之長,縱有将軍用兵如神,主帥無道,也避不過戰敗之運!”濮陽很快便點出症結所在,今朝堂上所立諸公皆前朝之臣,這些大臣不賢麽?為何天下還是易主了?因君王無道,社稷方落入別家!
濮陽越聽越覺得不安,陛下與老丞相所恃不過羌戎勢小,數千人,掀不起風浪,但若如先生所言,牽武非綏邊之才,屆時一将無能,是要累死千軍的!
濮陽懊惱回府,便見衛秀在庭前等候。
此時天已暗了,她身披狐氅,獨坐庭中,四周有宦官婢女,皆靜立。
濮陽便停住了腳步,衛秀轉頭,見她回來了,不由微笑,彎下身,無聲地施了一禮。濮陽想到外祖母提起驸馬人選時,她腦海中浮現的第一人竟是先生,此時再見衛秀,竟有些心跳紊亂。
她定了定神,方走過去,溫聲道:“外面冷,先生有事尋我遣個人來就是,何必親至?”
衛秀看了看她并不明朗的神色,搖了搖頭,目現關切:“我憂殿下不順心焦,特來排解。”
确實不順。
濮陽推衛秀入內室,又命人燒上兩個火盆來,方将此行結果說與衛秀。衛秀認真聽了,聽說她立即上王府拜見了老丞相,笑道:“殿下機變,只是數千羌戎,确實不足以使朝廷重視。”
若是太平盛世,國中數千流人作亂,定是一件大事,但大魏立國不久,三十年前還是戰事不斷的,數萬數十萬的兵馬調遣都是常事,朝上諸公多半是經過的,陛下與老丞相都曾親上戰場,老丞相還做過主帥,這數千羌戎在他們眼中,與蝼蟻有什麽差別?
周時與齊宋頻頻開戰,為防身後夷族作亂,那時的周相便将大批羌胡、戎狄遷入關內安置,果然免了後顧之憂。
數十年與漢相交,朝廷眼中,這些蠻人再兇悍,有美酒美食蛀其志,也該與漢人融為一體,戰力定是大不如前。且區區數千人,光涼州就有精兵三萬,邊軍還有八萬,人數達數倍,羌戎之亂,何足挂齒?
濮陽眉目低垂,很是懊惱:“可惜人微言輕。”
衛秀見她頹然,氣質是成熟的,可十七歲的面容怎麽看都是猶帶稚氣,就像初受挫折的小公主。不由地一笑,聲音也不自覺地放得格外低柔:“殿下別喪氣,距殿下舉重若輕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濮陽擡頭,看到她可與美玉争輝的面龐,竟覺得有些不敢多看。
作者有話要說: 衛秀一笑。
濮陽(好奇咬指):你長得挺像我驸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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