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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輪椅上的先生,是看不出如此消瘦的。平日裏合身的衣袍,此時寬松得不像話,濮陽抱起她,她就窩在她懷中,不掙紮,不言語,透着一股漠然與排斥。
濮陽抿唇,低首看着她,先生素來仔細,她又極在意雙腿的缺憾,斷不會大意跌倒。濮陽眼中閃過一絲怒意,倘若她不曾聽家令說先生外出歸來似情緒有礙而放心不下過來看看,倘若她不曾在門前徘徊,聽到裏頭異響便進來看看,是否便要任憑先生一人在此,無依無靠地在地上掙紮?
先生的身體很軟,身上有清新自然的青竹香氣,淡淡的,溢滿她的懷抱。她合着眼,冷漠疏離,可濮陽卻感覺到在這拒人千裏的隔閡之下,她也是脆弱的。
她像是處于迷霧之中,如禁地一般,将她擋在外面。她似乎永遠走不進她的心,任憑她如何努力,示好,她都不為所動,恪守着謀臣的位置。
可每每她因她拒絕而黯然,因她冷漠而傷心,便總會想起那夢中,先生在蕭瑟的城頭拔劍自刎,黯然傷心都抵不上那一瞬的恐懼,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那樣的情形重演。
将衛秀放到榻上,濮陽坐到道她的身旁,喚道:“先生。”
衛秀轉過頭去,不願多言。
濮陽不可避免地默了一下,為免先生厭煩,她這時該走開,可她實在放心不下:“方才門外,聽到屋中異響,阿蓉等人皆守在門前,無一人入內,這大約是你定的規矩,你禦下嚴厲,他們不敢違背你的意思,這自是好事。可萬一你在房中出了事,又該如何?如今日這般情形……”
衛秀倏然睜開了眼,眸中透着寒光,濮陽便打住了話頭,她不敢看她這疏離尖銳的目光,心多少被傷到,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只覺得她所付出的都是枉然。
興許她的關心,于先生而言,不過多餘。濮陽低眸,平靜地道:“是我多事了。”
衛秀轉頭過去,将她的愛與傷皆棄之敝履。仿佛濮陽的情意不值一錢。
濮陽縱是再喜歡她,也不會卑微到她如此鮮明的拒絕,仍賴着不走。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衛秀驟然醒悟。
陳宅一行,并非一無所得。至少讓她知曉這京中并非沒有一個人記得兄長的模樣,讓她知曉她行事需更加謹慎,還讓她知曉她無法尋找外援,她只能獨自去完成這件事。
情愛有太多變數,可又是最讓人沉迷的。她茍活在世,并沒有什麽不能失去。既然公主對她深情,她為何不加以利用?唯有公主對她更為聽從,她才能多一層把握。
她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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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握住。她身形一頓,有些生氣了。
這是何意?方才随意踐踏她的真心,冷漠到不肯與她說一字,此時又何必來阻撓她走。濮陽也是有氣性的,她從小到大就沒受過委屈,就是上一世死前,仍是睥睨衆生未受屈辱。她喜歡衛秀,愛護她,心疼她,可這并不是說,她就能毫無底線地由她擺弄。她喜歡她,但她也是有尊嚴的。
濮陽回頭,便看到衛秀也在看她。清逸俊朗的面容是一貫的沉穩冷靜,那雙時常含着溫柔的雙眸似是不安,但仍竭力維持着鎮定。
握着她的手一點點收緊,最後像是發覺自己做了什麽,又飛快地松開,抓着身下的被褥,很是局促。
先生何時如此行色不安?濮陽輕易地被挑動心弦,不由自主地生出期盼來:“先生還有何事吩咐?”
衛秀眼中劃過一抹不知所措,她張了下口,似是要說什麽,但最終,她克制了,淡然一笑:“無事,今日勞煩殿下了。”
與方才的狼狽、疏離、冷淡截然不同,她已恢複常色。
期盼化為失望,濮陽笑了一下,如自嘲一般,她低首道:“舉手之勞,先生不必挂懷。”
如此反複,心都冷了。濮陽對她點了下頭,便走了。走到門邊,她停下來,又轉身走了回來,将輪椅推到榻旁,便于衛秀過會兒起身之用。
那些仆婢不敢入內,定然是先生命令,究其原因,定是她不願讓人見到她因雙腿不便而行動狼狽。将輪椅推過來,便免了她過會兒的為難。
說到底,心再冷,她還是無法不去管她。将借力用的拐杖挨着輪椅放好,濮陽便又轉身,這回是真的走了。
很快,門合上的聲音傳來。宣告那人已離去。
拐杖在衛秀觸手可及的地方,輪椅也挨得近,她不用太費力便能夠得着。室中安靜,靜的讓人心慌。衛秀看着屋梁,不知在想什麽,不知又在算計什麽。
生活到底不是只有情愛。濮陽記挂衛秀為何會倒在地上,可是心中有何困擾,但她也清楚知曉,衛秀必不會與她說。濮陽不是不無奈,但幸而她兩世只喜歡這樣一人,多得是耐心去打動她。
不幾日,荊王那邊便有反應,幾位重臣頻繁出入荊王府,呈現浮動緊張之景。
這些重臣多半是世家子。衛秀計策中其他尤可商量,但許羌戎入仕,便是從世家口中奪食。天下官職有限,世家早已将此視為囊中之物,有寒門分食,已是氣人,礙于皇帝威嚴,只得忍了,可羌戎算什麽?蠻人而已,且還是打敗了仗的蠻人,稱之俘虜不為過,憑何入朝站于廟堂?
可衛秀之策,最打動皇帝的,恰恰是此處,能分世家之勢,皇帝便樂于去做。一旦世家松口,便少不得要讓出官職來。有了開端,接下去便會是屢屢退讓。
世家未必能想得到是皇帝有意設陷阱,但他們能看到他們的利益要被分薄,與庶人同朝已是大辱,莫非将來還要與蠻人同朝不成?荊王府中自然多方商議。
荊王跟随晉王多年,善于聽晉王之言行事,可讓他自行決斷,他便缺了這份膽氣。
王無定論,謀臣相争不下,自然便沒一個結果。
“殿下,張峤屢往王府。”長史奉公主之令,派人盯着張峤,見他往荊王府奉承,不免着急,“他若改弦易轍,豈不是枉費殿下苦心?”
張峤奉濮陽之命,将徙戎之法透與荊王,只說是在公主府時,聽衛秀所言,但陛下既然尚未提此事,必然是衛秀還未将此策進獻聖上,王當當機立斷,獻策禦前,搏一賢名。
這是大好之事,一旦成,荊王少不了一個仁愛賢德的名聲。荊王聞此,自是意動,對張峤多有嘉賞。
照理,張峤算是事畢,當回禀公主一聲,可他卻像是忘了一般。
濮陽笑道:“長史休急,追随一王,總好過跟公主。”
長史正色:“殿下何出此言,王與公主皆是君,臣奉殿下為主,便無二心,張峤出自殿下門下,且亦明言追随殿下,怎可朝秦暮楚,毫無臣節!”
濮陽饒有興致地看着他,這位長史前世追随她十年,從未有過二心,她死前最後一件事,便是交與他去辦,可見信任。
今生見他闡述忠心,不禁覺得親切。
“他與長史不同,長史忠心,他唯利。用人如馭,長史信步,我放心,但張峤,便需馭之以鞭。”
長史聞言動容,拜道:“臣謝殿下信任。”
濮陽淡淡一笑。與其信任,又何嘗不是一種駕馭,不過是因人而異罷了。
“那張峤……”
“很快便有當頭棒喝。”
謀臣各有各的心思,荊王之能,駕馭不住,聽誰都有道理,張峤進言幾回,非但未得荊王重視,反倒為人排擠。
他也算有眼力,如此幾日,立即醒悟,荊王府看似蒸蒸日上,實則危如累卵,荊王非良主!
他當機立斷便撤了出來,才想起為在荊王處周選出一席之地,他竟忘了往公主處複命。張峤急出一身冷汗,他在公主府大半年,自然知曉公主不是如她面上顯示的那般寬仁。但轉念一想,公主有手段不假,但她能如何?公主耳,還能奪位不成?
張峤放松下來,悠然過了一夜,至翌日晚,方趁夜趕去拜見。
濮陽也見了他,笑問:“如何?”
張峤自知來遲理虧,也着實忌憚濮陽手段,便欲将功補過道:“荊王殿下已入毂,臣還有一事禀殿下。晉王已得知此事,恐怕會有行動。”
濮陽微笑:“不止晉王,還有趙王。看來張卿瞧不上孤那六兄,那孤将你薦于晉王如何?抑或卿以為趙王處更有作為?”
荊王府的情形,殿下竟只曉得一清二楚!豆大汗滴墜落在地,如被人一擊即潰,張峤面色蒼白,已不似方才那般舉重若輕,他趴在地上,腦海中飛快轉過這幾日所為,殿下早他心思,可為何一言不發,任他攀附荊王?
張峤戰戰兢兢,他擡起頭來,看到公主面帶仁慈的笑,寒意頓時從腳底升起,遍布了他全身。他才知他犯了怎樣的錯誤,深吸了口氣,勉強鎮定住,知強辯無益,幹脆認了,以求一條活路:“臣有罪,請殿下懲處。”
“你是朝廷的官,非我家臣,何必如此恭敬?卿起來說話,無需如此客氣。”
若是她責罵,便罷了,如此言語,更讓張峤惶恐,他突然想到,殿下只是一公主,為何會在荊王府有耳目?她圖什麽?難道是陛下暗令殿下監視諸王?
他心思活,轉瞬便想到如今儲位未定,莫非陛下另有打算?他驟然大喜,若是如此,還有誰比濮陽殿下更早窺見帝心?非但如此,濮陽殿下得陛下看重,就是只依附殿下,将來也大有可為。
張峤且懼且喜,濮陽高坐看着,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冷意昭然。
她不喜歡這等兩面三刀的小人。可小人往往都是有些本事才能叫人咬牙切齒地稱之為小人。她要用他,便得控制他,讓他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她受皇帝耳濡目染,看待臣下,并不在意忠奸。忠臣也好,奸臣也罷,各有各的用處。
收拾了張峤,濮陽便琢磨晉王知曉,趙王那邊也就這一二日了,到時,就熱鬧了。世家要維護自身地位,但諸王不會管這個,他們只會争着在陛下面前出頭,到時,世家也不得不幫着他們去争,割出一塊肉來,以期讨好了諸王,有朝一日,可得更大的好處。
再後面,便是陛下的事了。
此事已成一半,濮陽稍松了口氣。秦坤入內來禀道:“殿下,先生回來了。”
“知道了。”濮陽回道。
剛松的氣像是堵在了胸口,悶悶的。濮陽斂眸,方才的興奮皆盡散去。她起身入內室,換了身更為柔美的裙裳,往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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