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濮陽未使仆婢通傳,便自入內。
室中衛秀正淨手,一婢子捧着一塊潔淨的白帕,候在一旁。
關心一個人或多或少會看到她的心裏。衛秀取過白帕,擦了擦手。她唇角呈現柔和的弧度,眼中亦平和,但濮陽卻逐漸發現,先生其實十分淡漠,這世間萬物,仿佛并沒有什麽使她挂念使她心動,她常以溫柔之色視她,但轉身也會以同樣的柔和望向旁人。
濮陽見過許多謀臣,滿腹陰謀,滿腔詭計,替君王分憂,也替自己前程鋪路。是否先生也如此,神态如何,不過手段而已。待旁人如此,待她亦如此。
故而,她雖不在乎她的情意,卻不得不和顏悅色,以防與主上反目,使自己籌劃落空。所以那日,她才會執她之手,才會欲言又止,才會不知所措,她所展現出的種種,皆不過是迷惑她。
這一念頭令濮陽倍感焦躁不安。
她走了進去,衛秀恰擦幹了手轉頭過來,見她,也不意外,輕笑道:“殿下來得正好,免了我派人去請。”
這幾日衛秀早出晚歸,總不見她身影,今日難得她歸來早,濮陽自是要過來看看的。
但先生主動來尋她,多半是有要事。濮陽也将兒女情長暫放一邊,正色道:“先生可是有事相商?”
室中仆婢不知何時皆退下了。衛秀提起茶壺的手勢一頓,方才的輕快的笑意從她面上淡去。濮陽茫然,不解她為何如此。
衛秀自嘲一笑:“我請殿下來,便是有事相商?”
這話聽到耳中,似是另有深意。可她總是反複,時而溫柔,時而又冷淡。濮陽不知她是何意,也不知如何接話,一時便愣住了。
衛秀看了她一會兒,随即便鎮定如常,為濮陽斟了盞茶,接着道:“如此,那便談正事吧。”
說罷,她轉動輪椅,到案前,取過一只匣子。
濮陽只覺得自己錯過了什麽,若她方才态度和緩一些,先生會與她說什麽?這麽一想,又悵然若失起來。
衛秀回來,将匣子打開,裏面是幾卷書信。将書信取出,遞與濮陽道:“殿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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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接過,看過一卷,放到一旁,又拆開第二卷,快速掃過上面內容,她驚喜道:“先生如何得到這些?”
涼州之亂已蕩平,大軍班師,立有戰功者,随軍回朝受封。這回有不少寒門子弟立下大功,這些人在朝沒有門路,身家清貧,據濮陽所知,晉王、趙王皆已派人趕往軍中,以圖示好。
衛秀給出的,便是與其中幾位功勳卓著之将的回信。
但軍中森嚴,又豈是輕易便能與這幾人聯絡,更不必說得他們回信了。
濮陽喜過,便發覺其中不易,疑惑起來
衛秀簡單道:“衛攸。”
手中輕如鴻毛的紙張仿佛驟然燙手起來,濮陽低頭看了眼方才令她喜動顏色的書信,書信中傾向明顯的語句再入她眼中,卻讓她不是滋味。
衛太師早想将先生請回家中,可惜先生不喜衛氏,一直沒松口,此番為這幾封書信,她定是放下隔膜,主動登衛府之門。
這幾日為何她早出晚歸也有了解釋。
濮陽一想到先生忍耐厭煩,與太師周旋,興許還要陪以笑臉,便連半點歡喜都沒了。
衛秀似是沒有看到濮陽複雜的面色,将形勢仔細分析給她聽:“殿下軍中缺人,此番時機大好,籠絡住幾位寒門将士,便十分要緊。諸王之争,多在朝堂,兵權是錦上添花之事,但殿下不同,殿下來日,定有用到兵的時候。”
皇權若能平穩過渡,只需文鬥,攏住朝臣即可,但濮陽的情況,非武争不可,她現在手上沒有兵,就得立即積累起來。
“這幾人出自寒門,陛下定會重用,南面遲遲不開戰,何嘗不是軍中世家把持太過的緣故?”衛秀看得十分透徹,她計劃中本就有這一步,“我借衛氏之勢,已與幾人通信,有衛攸在軍中牽線,快了趙、晉二王一步。”
衛秀眉宇間有一抹倦色,但她看來心情不錯,姿态閑适地飲了口茶:“待幾人入京,定會登門拜見。光腳的不怕着履的,這幾人都是乍然得勢,勇猛膽大,且不會如世家子般左顧右盼。到時,便看殿下的手段了。”
先生鋪就了一條康莊大道,她本來什麽都沒有,但不到一年,朝中有她的人,再不久,軍中也會有她的人,這些人如今官位且不高,但前程遠大,又有皇帝暗中護航,用不了幾年,她就有可與諸王相抗之勢。
可濮陽知道,不僅是如此,先生手中定還有後招,她輔佐的人,不會單單止步在與諸王相抗,而是遠遠超過諸王的勢力,讓她在朝中無人可望其項背。唯有如此,方才穩當。
前程光明,使人激動,可濮陽暫不顧其他,盯着衛秀,生出一股莫名的愠怒:“你答應了衛氏什麽?”
她知道衛秀與衛氏隔閡深,故而這些日子便沒有提過此與衛氏盟好之事,但沒想到……她惱怒,惱怒的是自己,先生為她奔走,為她委曲求全,而她竟然将她想得如此卑劣。
衛秀含笑看她,:“這很要緊?”
濮陽不語,只固執看着她。
似是被她看得受不了了一般,衛秀無奈一笑:“殿下放心,我并未委屈自己。”
見濮陽驚奇,她便直接說了下去:“衛氏已在暗中投向趙王。他們知曉徙戎之事了,欲為趙王促成此事,立一大功。得知這本是我想出來的計策,便來問我應當如何替趙王攬下此事。我便趁機提出此事,與他們交換。”
濮陽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她詫異道:“既然已投向趙王,為何衛攸會幫你牽線而不是幫趙王?”
“殿下難道以為以太師之奸猾,會一心一意替趙王謀算?”衛秀冷笑,“他自會替自己謀一條後路,殿下受寵,熟知帝心,正好便做了這後路。若能提前知曉君心所向,便更好了。”
換句話說,若有一日他們提前知道皇帝要立的是誰,他們并不在乎立即背棄趙王。
世家表面看上去光鮮亮麗,其實,與市儈商賈沒什麽區別,不過是商賈逐利,他們逐權罷了。
她算透了衛太師的心思,不過順勢而為。
濮陽略一思忖便想通其中關節,皺眉道:“恐是欲壑難填。”此番得衛秀一策,往後只怕會要更多。
“欲壑難填,也需憑物來換。”衛秀從容道,“可惜衛攸回京,無法再掌虎贲,否則……”她必将衛攸牢牢地拉攏到公主身邊。
虎贲戍守宮城,關系皇宮安危。皇帝往日能交與他,是因衛氏無所偏向。但眼下不一樣了,他們已靠向趙王。
濮陽倒不覺得可惜:“風雲驟變,難免的。”如今京中尚是穩當,有什麽變化,都有跡可循。十來年前,大魏初立,京師動蕩,朝為往後,暮為刑徒的事幾乎日日都在發生。
身處争端旋渦之中,這點覺悟,濮陽還是有的,她一面說,一面将書信放回匣內。
衛秀見此,便道:“殿下帶回去看吧,也好先從字面上了解這幾人。”書信是以書寫者的口吻來寫就,最能體現這人的言語方式與想法。
濮陽也是此意,便将匣子放在身旁。
正事談好,濮陽應當走了,可她又不願走:“大軍還有數日方抵京,此事不急。”
“确實不急,原本也不是今日便與殿下談此事。”衛秀的聲音慢慢輕下去,伴随着一聲嘆,如遠在天外。
濮陽愧疚,先生為她四處奔走,她不該懷疑先生的用心。她欲補過,忙柔聲道:“先生尋我,是為何事?”
衛秀面上沒有了笑意,眼眸仍是溫柔的,卻暗藏一抹黯然,讓濮陽看了心疼。
“我造新酒,本欲邀殿下品嘗。”衛秀望向牆邊,那裏有一酒壇,壇身帶水,應當是剛洗淨。
“不過殿下恐怕沒有這個心思了。”那抹黯然仿佛是濮陽錯覺,衛秀淡然笑道,“我也就這點喜好,可惜自身不善飲,每有新酒,總要請人代為品嘗。”
濮陽只覺得自己辜負了先生好意,愧疚道:“先生……我并非……”話到此處,也不知該如何說,她來的時候,确實心有隔閡,猜忌先生如那些謀臣一般,不回應她的情感,卻怕失寵,有意迷惑她。
衛秀沒嘗過情愛的滋味,只是憑着直覺,設計自己的言辭、語氣、神态,讓自己看起來,循序漸進地對公主心動。
她等待公主說下去,眼神專注地似只放得下殿下一人。濮陽一面愧疚,一面又欣喜于今日先生似乎不大一樣,她仿佛也是存有期盼的。
濮陽連忙道:“我願為先生嘗酒。”只要她喜歡,只要她願意,她甘願為她嘗一世的酒。
她是真心的,因為真心,所以情腸動人。衛秀覺得自己面目可憎,欺人感情,連她自己都不齒這行為。可她像着了魔一般,只顧有一日能雪恨,而不管其他。
她狠下心,也似歡喜:“我為殿下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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