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宣德殿中,皇帝已等候多時,衛秀與濮陽入內,行過禮後,皇帝便令二人賜座,又朝窦回使了個眼色。

窦回會意,忙取了個手爐來,與衛秀取暖。

“先生在我這裏,不必拘束,如何方便,自取用便是。”皇帝很平易近人。

衛秀接過了手爐,擱在膝上,也道了謝,卻不大去碰。皇帝一心在她所獻之策上,便沒有注意,直言道:“衛先生所言,齊太子賢德,有高遠之志,将為魏之大患,”他說着,望向衛秀,含笑道,“不知先生如何得出此論。”

衛秀道:“一國若生亂政,往往是朝廷中失德失賢,朝中失德失賢,往往是國君無能荒誕。觀今之天下,宋齊皆如此。”

皇帝以為然,不止是當今,歷來如此。

“同樣,若國君英明,可力挽狂瀾,救國于亂世。”衛秀擡眸看了眼皇帝。

皇帝明白,前朝末年吏治崩壞,倉無積粟,府無儲錢,庫無甲兵,邑無守具。他登大位後,便整頓吏治,澄清廟堂,除去煩刑,蠲免租稅,積粟厲兵,出入耕戰,不到十年,海晏河清。

百姓是十分易存活的,只要國君不折騰,官吏不逼迫,三兩年便可緩過勁來。一國再是破敗,只要無外敵入侵,休養生息三五年,便能重現生機。

皇帝身當九五,看得自然明白。

宋齊眼下亂,國君無心政務,只好享樂縱欲,大臣們紛紛投其所好,亦無心公務,國家顯出破敗之勢,但若此時明君登基,要整頓朝綱,也不是難事。

濮陽緩緩開口:“阿爹。”

皇帝看了過去,濮陽便道:“齊太子之賢,天下共聞,齊國有識之士,痛心國政者,皆緊密圍繞于太子身旁,只待太子登基,便施展抱負,救齊國于傾頹,君臣同心,來日恐将銳不可當。”

皇帝雙眉緊緊蹙成一團,眼中暗湧湍急。

衛秀看了濮陽一眼,再進一步道:“與齊看似腐朽實則生機暗藏不同,宋帝之暴,古來未有,雖有丞相頂着,可宋帝正值壯年,而丞相須發皆白,已難扶大廈之将傾。齊宋兩國,一者愈強,一者愈弱,弱肉強食,并國之日不遠矣。齊終将成我國南下途中的難移之山!”

利害關系都已陳說幹淨,皇帝已然意動,但立儲乃內政,魏不當幹齊之內政。他凝神細想,須臾,皇帝眼眸銳利,環視四下道:“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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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宮人魚貫而出。不過片刻,殿中服侍之人,便只剩了窦回一人。衛秀恍若無意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定在皇帝身上。

皇帝道:“先生之言皆有理,敢問計将安出?”

成了!濮陽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喜意。

衛秀仍舊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口氣也是輕緩柔和,仿佛在說庭前花開一般風采溫雅,可聽她話中之意,又使得人激出一身冷汗。

皇帝凝神聽着,一面聽,一面決斷。

衛秀緩緩道來:“計策便出在豫章王身上。諸王争位,總是難免。豫章王與齊帝相似,同樣酷愛享樂,所不同便在于齊帝畏事,凡事皆躲避,而豫章王則自大,又好權柄。如此個性,能為陛下所用。”

皇帝皺了下眉頭:“恐難控制。”

衛秀便笑了一下:“何需控制,只要他能當國,計便成了。”

是這個理。皇帝笑了一下,轉而想到衛秀竟能想出在齊國儲位上做手腳,不由道:“衛先生才思敏捷,足智多謀,不入朝堂,實在可惜。”

衛秀搖了搖頭,像是不經意一般說道:“并非我足智多謀,而是齊國中疏散,使人有空可鑽。若我大魏也如此,興許他國便也要出一個‘足智多謀’之士。”

皇帝笑,連道:“先生過謙。”心中卻是狠狠一凜,魏國中哪是無隙可乘,分明比齊國更令人擔憂,齊國至少還有個太子賢明有遠見,而魏之諸王,無一人可當國之大任。

這一想,愁緒又上心頭。

衛秀卻好似一無所覺,神色如故道:“此事還請豫章王在京早作決斷。”

皇帝嘆了口氣:“朕已年老,此事本該後繼之君去操心,我卻還得防患未然。”不論幹涉齊國內政也好,扶持豫章王也罷,不過是削弱将來齊國國力罷了,這本該是下一任皇帝的事,卻也讓他操心了。

說起來,也真是心累。

衛秀便道:“陛下雄才偉略,明日之君未必有陛下胸懷。不過,到底是陛下血脈,想來也定不負國人所望。”

皇帝笑了一笑,只道衛秀說的寬慰之語,然笑意還未展開,他卻忽然想到,他的血脈并非只有諸王,還有皇孫!這念頭剛起,又蓋了下去,皇孫太幼,便是最長的皇長孫也不過八歲,倘若他能再活二十年,倒罷,皇權難以平穩過渡。

可到底,皇孫二字是被皇帝想起來了。

而衛秀的目的,便在于此,皆齊國儲位不穩,影射魏國諸王無能,使皇帝不得不考慮皇孫。

傳位與孫倒沒什麽,可若皇孫繼位,而叔王皆在壯年,各自手握權柄,便不是那麽容易對付了。

事情說完了,濮陽與衛秀一并告退。

二人并肩而出,到宣德殿外,只見外面天高氣朗,使人心胸開闊。濮陽微微嘆了口氣,與對衛秀:“阿爹平易近人,十分好說話,但我在宣德中也總不自在。”

大殿中窗戶開得再多,也難免陰暗,的确使人壓抑。

衛秀瞥了她一眼,并未說話。

濮陽也沒在意,二人一同登車回府。

路上濮陽與衛秀說着皇帝會如何行事。若無意外,定會讓豫章王完成使命。只不過,要助他完成使命,也未必非要将公主嫁他。齊遣使來京,是請魏助齊聲威,使宋偃旗息鼓的,求親還只是次要,前者達成,後者便在兩可之間。

衛秀仍是不大開口,唯有要緊之處,方答上一兩句,态度很是冷淡。

濮陽再是遲鈍也看出衛秀無心與她多言了。

她便忐忑起來,不時看衛秀一眼,話也漸漸少了。衛秀仍是不動如山,她不與她說,她便樂得清靜。

到府中,正好見府門外有人往府中遞名刺。那人身着齊國官服,一看便知是随齊使入京的大臣。

既然是齊國大臣,那道名刺來自何人便無需多言了。

衛秀不過掃了一眼,便使人推她往府中去。

那大臣眼尖,看到濮陽,立即上前來拜見,濮陽心思都放在衛秀身上,正要追上去,卻被攔住了,又礙于對方身份,不好甩袖就走,只得留下應付。

衛秀入府,回頭便見身後空無一人,公主并未跟上來,她眼中一暗,回過頭來,看着前方,極力使自己不為所動。

從府門,到小院,還頗有一段路,這條路經過了許多次,然今日卻似格外長,長得像望不到盡頭。

濮陽總算拜托了齊國大臣快步追趕上來。到了自己府中,便不必太過拘謹了,濮陽走到衛秀身旁,觑了眼衛秀平靜的神色,惴惴不安地猜不透先生是喜是怒。她想了一想,便試探一般地笑着問:“先生怎不等我?”

本以為先生會冷淡敷衍,随之衛秀卻令人停了下來,濮陽也随之停下,站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衛秀看着路旁已落盡綠葉的樹叢,緩緩啓唇道:“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今冬初雪未至,園中荒蕪已顯,一眼望去,草木敗落,滿是荒涼的枯黃,與衛秀詩中籠着淺淺煙霧的景象毫無不同。

濮陽茫然,衛秀看着她的神色,淡淡一笑:“江南,好地方。”

說罷,還不待濮陽反應,便令人推她輪椅走了。

濮陽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衛秀的意思,她先是不敢置信,再是恍然大悟,接着便是喜不自勝,忙緊跟了上去。

衛秀見她跟上來,不覺得釋然,反倒更加不安起來。

她所不安,并非公主的态度,而是自己的心。

她為何惱?若公主當真移情,豈不是更好?不對,公主若心向他人,定會有所偏向,若那人之言與她之言相沖,公主未必會如現在,對她言聽計從。

想到這一可能,衛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淵,就算不是豫章王,也會是旁人,殿下從不缺仰慕之人。

“先生。”濮陽滿懷喜悅地追上來,望着衛秀,滿是揶揄笑意,“先生可是吃醋?”

吃醋二字像是提示一般,将衛秀的心點醒。驚覺自己竟任由情緒掌控到這地步,她的目光微微垂下,笑着道:“殿下想得多了。”

她不該把公主放在心上。她本就一無所有,也不應當去奢望得到什麽,她不該由着公主進入到她的心中,讓她喜便喜,讓她哀便哀。

她分明是在笑,可眼中卻毫無笑意,冷靜得如波瀾不動的湖水。濮陽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小院就在眼前,她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不再說了,而是接替了仆役,親推着衛秀過去。

這是貼心之舉,可在此時卻偏偏如銳利的刺一般紮在衛秀的心上。

她一向是在意自己不能行走的,卻從未如此時一般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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