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丞相雖為國丈,縱橫朝堂數十載,又得皇帝倚重,可到底仍是外臣,總有些不能明言之事。待他一走,殿中只剩了濮陽,皇帝看了眼殿門,前殿諸王與大臣都在等着,他擡了下下颔,示意窦回前去令諸人散去。

濮陽見此,便知皇帝有令示下,朝一旁的小宦官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奉茶上來,小宦官知趣得很,立即退下沏了新茶來。

皇帝冷着顏色,慢慢飲下一口,身子暖過來了,但他的神色無絲毫和緩。

這回的事,令陛下甚是惱怒。為維持朝廷顏面,維持新朝氣象,維持京中穩固,他不得不服了回軟,于皇帝而言,此乃大失顏面之舉。

宮人已奉上一坐榻為濮陽設座,濮陽就此跽坐,靜待皇帝示下,并不多言。

皇帝冷冰冰的眼珠轉動,目光落在濮陽身上,這才有了絲毫暖意,但一開口,語氣也是強壓怒意:“既然要做戲,自是要做全套,過會兒出宮,你便往汝南王處吊唁一回。”

改谥之功至多明日便能傳遍京城,既然要讓濮陽做一賢明之人,就得在傳開前去,如此方自然,若等到散得人盡皆知方去,便顯得惺惺作态了。

濮陽了然,恭敬一欠身:“兒謹遵聖命。”

皇帝扯了下唇角:“且叫他們得意上一陣,總有他們追悔莫及的一日。”

濮陽閉口,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是一笑而已。

皇帝揮手,示意她退下。

她站起身,緩緩退了出去。

公主的車駕停在皇城外的朱雀門處,她棄辇登車,秦坤上前,隔着車窗請示道:“殿下,眼下去往何處?”

濮陽在車中坐定,曼聲道:“回府。”

車駕很快便平穩駛動。

濮陽坐在車中,合上了眼眸。邊上貼身侍奉的宮娥便以為殿下是閉目養神,下意識地靜坐不動,唯恐弄出一點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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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卻在思索,出來約莫兩個時辰,先生此時當是用過藥了,不知藥效如何,是否當用。她自是信得過先生的醫術,當初她生死徘徊,是先生數劑藥救活了她,使她不致方一重生,便再殒命。

可醫者不自醫。這話也自有它的道理。濮陽左右矛盾,坐立難安。

公主府很快便到。一下了車駕,濮陽便直奔衛秀處。

她到時,衛秀正在安睡。

她雙目緊合,眉心擰成團,鼻尖上還滲着汗珠,仿佛睡得極不安穩。濮陽見榻前幾上放了一瓷碗,碗中已空,唯餘些許漆黑藥渣,便知她是用過藥了。

總算寬了些心,她在榻旁坐下,一手握住衛秀放在身側的右手,另一手撫上她的眉心,口中低語着:“先生……”

她的指腹一點一點輕柔地撫摸衛秀的眉心,緊蹙的雙眉随着她的動作緩緩松開,衛秀狹長的柳眉十分好看,單單看她一雙眉,配上那雙幽深的鳳眸,直覺勾人得緊。

濮陽凝視她的面容又嘆息喚道:“先生……”

衛秀的呼吸平穩下來,不再急促,而是緩慢悠長,像是轉入了一個美夢當中。

濮陽唇角彎起,抿開輕柔地笑意,眼中是春風十裏的溫柔。

阿蓉在一邊看着,不知怎麽便想到昨夜先生在昏迷中一聲聲喚殿下的時候,無人應答,而此時,即便是昏睡,也能對公主的呼喚做出反應。

她眼眶紅透,轉頭不忍看。

她們間總要有一人負罪,不是先生欠了公主,便是公主欠了先生,非死不能調和。

濮陽陪着衛秀坐了一陣,吩咐阿蓉等人好生照看,便馬不停蹄地奔往汝南王府。

幸而她今日衣着不算華麗,不必更換,只在車上,命人除下格外光彩奪目的步搖與發釵,便可裝扮得體。

至汝南王府,只見門庭熱鬧,往來士人,亦可見零星布衣。說來可笑,汝南王在世時,可是門可羅雀,今有此盛況,需謝陳渡。

濮陽下車,令秦坤送上名帖。

門前有一小郎翻開名帖看到上頭名號,忙迎上前來,彎下身,極為謙卑:“殿下。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

濮陽定睛看了看他,認出這是汝南王世子,汝南王尚且不常現于人前,更不必說世子。

“我來悼王之大行,世子心苦,也望節哀。”濮陽說道。

世子勉強扯了下唇角,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道:“殿下請随臣入靈堂。”

步入府門,依稀可聞哭聲,越近靈堂,哭聲越清晰悲恸。濮陽見往來人雖有數十,卻無一權重之家子弟,再看四周迎送仆役雖多,皆是禮部派來的幫襯,有一禮部郎中認出濮陽,頓時大驚失色。濮陽見此便知每日都來了哪些人,只怕都一個不拉地皆被呈送至陛下案頭。

跪在靈堂前痛哭的是王妃,她也是世家女,曾做過一年皇後。此時跪在靈前,滿面是淚,雙眸紅腫,似已哭不出聲了,可人人皆知她的哀痛。

濮陽在靈前拜了一拜,四周數人見她,顯出奇怪之色來,她也未出聲,拜完之後,與王妃道了聲節哀,便走了,期間世子多次欲言又止,面顯凄惶憂懼之色,濮陽皆一語不發,靜靜地來,靜靜地走,很不欲聲張。

靈堂上衆人聽世子解釋,方知方才來的那名女子是誰。聞說是公主,稱惺惺作态者有之,言上門示威者有之,不一而足。

直到第二日,皇帝改谥是因濮陽公主苦心勸谏之事傳出,這些人頓覺錯怪了好人,經人多方渲染,又有專人配合講述公主往日所做為國為民的好事,濮陽公主之賢,數日之間傳遍京城。想必不久便可遠播天下,享譽海內。

這些,濮陽都是不知詳情的,從汝南王府歸,便有一股郁氣盤旋不散,她幹脆便閉門不出,一心照料衛秀。

剛用完了藥,衛秀倚在榻上,看濮陽捧着書,坐在榻旁。五日過去,她身上的熱度已降下來,只是仍然要咳嗽兩聲,濮陽便不許她四處走動,只準她每日光照最足的時辰,在園中轉上幾圈。

衛秀怕她擔憂,也由了她,勞力是沒有了,只是是否依舊勞心,便不得而知。

此時,衛秀倚着迎枕,含笑看着濮陽,見她低頭看得入神,不由好奇,探過身去掃了一眼,竟發現她看的是醫書。

衛秀不由笑道:“殿下看這個做什麽?”

濮陽頭也不擡:“多學點東西,總是不差的。”先生的身份不可讓人知曉,醫者不自醫也是有道理的,如此,不如她來學。

衛秀便閉口不語,湊過去與她一同看了幾頁,然後伸手将書一抽,濮陽不注意,便被她抽走了。

“殿下初學,這本與你而言太深了。”衛秀不疾不徐道,“醫道,非數日可成,殿下身負大事,不宜分心。”

濮陽看着她,毫不氣餒:“我去尋些合适的來看。”她已認定了此事,便不會輕易動搖,“我不求速成,每日學上一些,總有精通的一日。”

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她自是明白。

衛秀不由一笑:“我書齋中便有,殿下自去取便是。”

濮陽一愣,衛秀語氣溫和,緩緩道:“與其讓殿下獨自辛苦鑽研,不若我來教殿下。”也好控制她的進程,閑暇時教一教,不致耽擱正事。

有人教,自比一竅不通地摸索強得多,濮陽欣喜,雙眸似有亮光閃爍,她朝衛秀的方向又坐得近了些,問道:“先生以為,當從何學起?”

衛秀回憶了一番自己當初學醫時的進展,又将經驗稍加整合,而後道:“先學把脈為佳。來,殿下先試試找尋自己腕上脈搏。”

濮陽便依言,用右手食指與中指指腹摸索左手手腕上脈搏所在,她學得很快,不過片刻,便摸到了。

衛秀近一步道:“将指腹置于脈搏之上,感受其力道。”

脈象有快慢、強弱、深淺之分,稍有不同,便千差萬別,濮陽沉下心,體會許久,道:“似乎忽強忽弱,有一些,似有回音一般,袅袅不絕。”

衛秀認真聽着,颔首道:“殿下形容得清楚,讓我來替殿下把脈。”

濮陽聞此,便伸出右手,衛秀将她的手腕擱在被上,接着熟稔地搭上她的脈搏,濮陽神色有些不安,唇角微抿着,看着衛秀,似乎十分擔心自己說錯了。

殿下體健,去年的傷早已好透了,幸而未曾留下病根,幸而她那時用心治了,并未動旁的心思。衛秀慶幸不已。

濮陽略有些不自在,問道:“如何?可與我所描繪相同?”

衛秀未言,皓腕如玉,細膩白皙,青色的脈絡在如白雪一般幾近透明的肌膚下十分明顯,衛秀将手指松開,濮陽自然而然地便要收回,卻被衛秀輕輕地握住了手指擡起,她低頭,在濮陽的手腕上落下一吻。

濮陽睜大了眼睛,看着衛秀低頭,看着她眉眼俱是柔和。她柔軟的雙唇觸上她的手腕,手腕便滾滾發燙,連同她的心跳都在不住地加快。

她一言不發,只敢看着,衛秀停頓了一會兒,方離開,擡頭笑道:“殿下說的不錯。再讀《頻湖脈學》一月,背下數十種脈象後,便可入門。”

作者有話要說: 濮陽:讨厭( ╯-_-)╯┴—┴ 說好的學習把脈呢。

衛秀:這樣可使印象深刻。

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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