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至半夜,衛秀髒腑郁化,內生虛火,發起高熱來。

阿蓉摸了把脈,急得團團轉,她醫術遠不及衛秀,只能看症狀,不敢擅自用藥。此時只得以濕冷巾帕,于她額上、腕上冷敷退熱,卻收效甚微。嚴煥與幾名仆役皆守在室外。

涼水一盆盆端入,阿蓉的神色卻越發凝重。

嚴煥終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出來,終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低聲問道:“先生如何?”

阿蓉也只是強自鎮定而已,憂心答道:“陳子觸柱,先生聞之,急怒攻心,損及髒器。若高熱不退,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嚴煥素來讷言敏行,此時也失了方寸。夜色寂靜,格外令人心慌。嚴煥神色低沉,他定了定神,道:“我去請大夫來。”

阿蓉立即阻止:“不能請。”大夫一把脈,便什麽都瞞不住了。

嚴煥略一思索,又道:“先知會公主,請公主從中周旋。”有公主府威壓,哪位無權無勢的大夫敢洩機密。

這是一個辦法。阿蓉看着他,遲疑道:“先生可願如此?”

二人相顧無言,又洩了氣。先生自是不願的。她特意吩咐,不可讓公主知曉。想到她整夜呓語呼喚殿下,阿蓉很不是滋味,道:“都怨我……”

若不是她行事不謹,放任陳渡去了汝南王府,先生不至于昏厥。

可眼下說這些已是無用。嚴煥道:“再等一時,天一亮,先生若仍未醒來,便顧不得那麽多了。”

也只得如此了。

阿蓉回到室內,衛秀仍舊雙眸緊閉,眉心卻緊緊的蹙起,她氣息微弱,睡得極不安穩,仿佛睡夢中都無法将重重背負甩脫。

冷汗不停冒出,雙唇幹澀蒼白,阿蓉喚了兩聲,衛秀毫無知覺,她只得放棄,替她擦汗,以茶水濕潤她的雙唇。

距天亮不過一個時辰,如此境況,先生如何醒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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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亮得遲,阿蓉一夜未眠,一面照料衛秀,一面看着外頭驅散黑夜,先是蒙蒙的些許光亮,再是一點點增多,直到将近辰時,方才天大亮。一縷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紙,照入室內。

衛秀緩緩睜眼,阿蓉幾乎要喜極而泣,忙彎身在她身旁,聲音低柔道:“先生。”

衛秀無力地轉過頭來,見是她,虛弱一笑,道:“辛苦你了。”

她的聲音幹澀沙啞,沒有絲毫生氣,阿蓉落下淚來,愧疚道:“若非婢子大意,陳子不必罹難,先生也不致大病。”

笑意便散去了,衛秀垂下眼眸,目光毫無焦距地落在覆于她身上的錦衾上,低聲道:“命該如此。于他而言,死了只怕還好受些。”

阿蓉默然,她試探着摸了摸衛秀的額頭,仍舊燙手,再觀她的眼眸,果然還是渙散,并未好轉分毫。不知就怎麽讓自己醒來了。阿蓉心疼道:“先生再睡一會兒。”

衛秀搖了下頭,只是輕微的幅度,頭顱便像被晃蕩過一般暈眩起來。她靜默了一會兒,待緩過這一陣,方道:“陳渡觸柱,必生波瀾,殿下不久定要過來。”

口鼻間的氣息滾燙滾燙,衛秀精通醫術,自知自己在發熱,把過脈後,便口述了一方子,令去抓藥來煎煮。

阿蓉一向是拗不過她的,只得依言去辦。

濮陽來得極快。

衛秀并未勉強起榻,只斜靠在迎枕上。她已衣衫齊整,發絲亦已梳理得紋絲不亂,除卻臉頰因高熱紅潤了一些,餘者與尋常別無二致。

濮陽叫婢子引了進來,見衛秀尚未起身,不由關切道:“先生可是身有不适?”

“褥中暖和,便懶怠起來了。”衛秀随意笑道,閑适自在地靠着身後,別有一番風流溫雅。

褐裘複絁被,坐卧有餘溫。冬日懶散貪暖,總免不了在榻上多賴一會兒。濮陽不以為意,在榻旁坐下,一笑道:“若非還有要事,真想也這般窩上一晌午。”

衛秀便順勢問道:“聽聞陳渡觸柱,殿下可是因此忙碌?”

見她猜了個正着,濮陽便直接将昨日發生的一連串事都說了,最後不無擔憂道:“谥號是改了,民間物議如沸,只怕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來。”

衛秀飛快地轉動腦子,太陽穴處如被鈍物撞擊般陣痛。許多時機,都是失不再來的,衛秀深知此理,竭力思索,欲将此事理分明,再想出一策來。

她裝得再好,再是強撐精神,面容上的虛弱不足是掩飾不住的。濮陽坐得近了,便看到衛秀眉宇之間,滿是疲憊,眼底青黑,面龐卻是不自然的緋紅。

“殿下可……”衛秀終于想出一策來,剛開口,便有一只柔軟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臉頰。她肌膚滾燙,乍然遇上這涼涼的手心,舒服得很。

心知不好,衛秀便停下了話頭,無奈地看着濮陽。濮陽神色已很不好看,衛秀氣弱道:“我怕你擔心。”已被發現了,自是要坦白從寬。

濮陽本欲生氣,可衛秀一弱,再多的怒意都化為烏有,她抿了抿唇,冷着面容,道:“可有用藥?”

“已在煎煮,至多一個時辰,便可服用。”衛秀握住她的手,溫聲道:“讓你知曉不過跟着着急,且今有大事,殿下不要為我分神。”

“什麽都要緊不過你。”濮陽冷聲道。

是真生氣了。衛秀無奈一笑:“只是摸着燙,其實并不怎麽難受,殿下請聽我言……”

濮陽知她要說什麽,截斷道:“朝中諸公,定有辦法,此事,先生不必想了,安心養病要緊。”

明明很關心,卻要冷着臉,明明很生氣,卻仍一心為她着想,想要陪伴她身邊。衛秀笑了一笑,笑意柔和而溫存,她緩緩道:“此事朝中諸公确實可解,但他們的解法,定不會與殿下有益。殿下且聽我說完,平息物議最好便是以另一則消息蓋過。改谥之事,是殿下之功,殿下乃天子嫡女,正可代表新朝皇室。若能将殿下之功宣揚出去,天下士人必感殿下之賢,在助以殿下往昔所行善事,可使民間知曉皇室愛民寬仁之心,又能讓殿下之賢明仁慈,散播天下。”

濮陽做過不少好事,當初率先發起捐錢捐物便是一件,這是去年的事,百信想來還有印象。

如此行事既蓋過了陳渡之死帶來的物議沸騰,又可使濮陽獲益,可謂一舉兩得。

若讓朝中大臣去想辦法,必然不會如此替濮陽着想,濮陽唯有先下手為強。

這是一個使公主聲名遠播的大好時機,将來未必能再有如此良機。濮陽為難。衛秀便道:“殿下需将我之言,先奏陛下,可借助丞相相幫,将此事推行下去。”

濮陽已有不小的勢力,但總歸比不上朝廷的動作,再者便是,衛秀溫柔地望着濮陽,叮囑道:“關乎聲名,關乎權力,切不可瞞着陛下,要讓陛下知曉,你是倚仗他,才有今日的。”

濮陽明白,在她的權力能抵過父死子繼的成規前,在她能比過唯有男子可繼皇位的定論前,她只能牢牢依靠皇帝。

此事定能成,陛下會答應的,他心中,公主賢德一些,至多不過是為能過得自在添些籌碼罷了。如此,有何不可?

濮陽都想得明白,去了,她便将聲望日隆,在士林中也有了分量。這是極大誘惑。可她不想離開此地,不想在先生忍受病苦之時,離開她的身旁,去為權勢奔波。

衛秀自然能看出她的猶豫,溫聲軟語地勸解:“我在這等着殿下,興許殿下回來時,我便已大好了。”

她其實很難受,耳中嗡嗡作響,心肺皆虛,頭暈目眩。不過強撐着罷了。她也想公主陪着她,讓她睜開眼,便能看到她。

可大事為重。人總要有所抉擇,有所取舍。

濮陽已被說動了。她站起身,輕撫衛秀的臉龐:“先生等我回來。”

衛秀便笑着點了點頭。

濮陽轉身而去,走出寝居之門,便見外面一片光明和煦,與寝居中的幽暗壓抑全然不同。

她大步向前,卻莫名地覺得,她為了皇位,為了權力,舍棄了在幽暗之中的先生。

一出小院,濮陽便使人備車,先尋丞相,再入宮。

丞相自然是向着外孫女,聽完濮陽所言,略一思索,便道:“大善!”

公主身上有王氏一半的血,天生的親緣,斷都斷不了,經幾回一同行事,眼下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起初也是衛秀的意思,殿下有稱帝之心,無需讓任何人知曉,但卻可以通過一些小手段,将王氏牢牢綁在身邊。

丞相年老,将來尤未可知,但王鲧手中是緊握着羽林的。

濮陽與丞相一同入宮,皇帝果然正帶人商議如何平息物議之事。

改谥已是他最大的讓步,再讓只會讓人以為皇帝軟弱。他是一步都不肯再退的。聽聞濮陽與丞相來了,皇帝當即撇下諸王與大臣,到偏殿見新來的兩位。

濮陽将原委說了一遍,道:“如此,一則可轉移世人眼光,二則張我蕭氏之仁,此一舉兩得之事。”

丞相笑着,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道:“這主意确實好,女且賢德,何況其父?還讓殿下沾了便宜了。”

濮陽腼腆一笑,望向皇帝:“若不是阿爹疼我,我如何沾得上便宜?”說的是皇帝聽從她的勸谏,答應改谥之事。

皇帝也是心頭一寬,笑看了濮陽一眼,慈愛道:“也是你平時行事總是心存善意。”又吩咐丞相,“便照此辦,聲勢大些,做得自然些。”

丞相應是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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