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齊國太子謀逆,附逆者皆伏誅。平日與太子稍好些的大臣都按上了大大小小的罪名, 遭受貶谪、罷黜、流放,乃至處以極刑。

太子賢明, 與他往來俱是賢臣能臣, 這一番動蕩,齊國元氣大傷, 朝中能者皆去, 留下的不是媚上奸佞者,便是平庸度日者。與此同時, 諸皇子也開始争奪太子之位,其中以豫章王呼聲最高, 俨然已有新儲的架勢。

濮陽與衛秀所料不錯,皇帝果然有所安排,刺史之缺,他已有人選。但這人選卻是衆人都沒想到的。他将統領羽林的王鲧外放出去, 掌一州軍政。

京城之中的軍隊有三支, 一為羽林, 宿衛大內;二為虎贲,守衛皇城九門;三位金吾衛,主管京師治安。除此之外,距京師兩日路程還有五萬銳士,稱為玄甲軍,這支軍隊眼下由車騎将軍衛攸統帥,然玄甲軍太遠,快馬來回也需四日。

故而一旦朝中生變,最為緊要的還是京中的三支隊伍。

原本王鲧掌羽林,濮陽三占其一,算是有優勢的,可皇帝卻突然把王鲧派出去了。

“何人主羽林?”濮陽急問。

立即有人回話:“王将軍出京,補上是張議。”開口的是廷尉寺少卿,此事在一個時辰前,由皇帝當廷宣诏,打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

“張議……”濮陽重複一遍,若有所思。

衛将軍張議,在朝中一向獨來獨往誰都不靠。看來陛下是要擇中正之輩,輔佐長孫了。

在這緊要關頭,将王将軍從羽林調開,莫非是陛下對王氏生疑?衆人都有些不安。濮陽見諸人都看着她,立即沉着道:“這數月京中怕不太平,爾等各安其位,不得擅動。”

衆人齊聲稱是,行禮退下。

衛秀一直沒有開口,她靠着椅背,正凝神想着什麽。

還有半月,便是正旦,又一年過去,風雲湧動,暗潮激蕩,來年只怕還有更大風浪等着廟堂上的諸位。

濮陽提壺,替衛秀杯中換上熱茶。衛秀毫無所覺,目光一直對着眼前一處,卻又沒有在看那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又過片刻,她像是想通了什麽,望向濮陽,剛欲開口,冷不防一陣咳嗽。濮陽忙上前輕撫她的背,替她順氣。

衛秀以帕掩口,咳得聲音都啞了,好不容易停下來,才有精力與濮陽道:“不妨事,每年總有那麽一兩遭的。”

她面色蒼白,嘴唇因痛咳過一陣,而顯得異樣鮮紅。濮陽憂心不已,忙道:“你去歇着,要用什麽藥?我令人去取。”府中囤了不少藥材,就是為衛秀準備的。

衛秀早已習慣了,反過來安撫她:“過幾日便好了,你別急。藥我已使人取了,也用過一副,好了不少。”

她說好了不少,可她看起來仍是氣息不穩,羸弱不堪,單薄如冬日殘陽。濮陽擔憂地看着她,卻也沒有好的法子。人一生當中,最為束手無策的莫過于生老病死,連自诩為天子的皇帝都也只能聽之任之。

衛秀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以此來寬慰她,口中換換地說道:“陛下令舅父出京,必不是心有猜疑。若猜疑,便不會讓他在此關頭,去那樣一個緊要的位置。我猜想是陛下想要練兵了,王氏的聲望,海內皆知,在軍中也有號召力。就這一兩日,相府必會來人相請,邀殿下過去商量此事。殿下不妨聽聽丞相的意思。”她們最要緊的還是京中,地方一來勢力混雜,而來也不易控制,如今國富民豐,地方想要生亂也不是易事,倒可暫且擱一擱。

濮陽道:“我明白。”

衛秀慢慢舒了口氣,像是緩過一陣,她拍拍濮陽的手背,微笑道:“勞煩娘子送我回房。”

濮陽沒忍住,輕笑出聲,卻依言起身,取了毯子來将她蓋得嚴嚴實實的,然後推起輪椅,走出這間大殿。

剛走出兩步,衛秀又似不經意般道:“殿下與執金吾可有交情?”

濮陽想了一想,一面走,一面道:“沒有,執金吾焦邕,比張議還獨,張議雖不黨附,好歹還知敷衍着諸王,焦邕卻連一個好臉色都不給,諸王都怕了他了,我也無捷徑可與他交好。”

衛秀搖了搖頭:“不要輕動,羽林、虎贲、金吾衛,陛下盯得最緊的定是這三處。”這個時候,可不能被人拿住了把柄。

濮陽也是這樣想的,一動不如一靜,暴雨将至,她們還是穩着些。

只是……“阿秀怎麽忽然想起執金吾來了?”濮陽疑惑道,往日也沒見她提過焦邕,且要說拉攏,今任虎贲中郎将的蔡蠡可比焦邕軟和的多。

這時恰好寒風過境,衛秀掩唇咳嗽,濮陽再顧不上別的,忙令人擋着風,又替衛秀順氣。

因皇帝這一系列官員調動,加上他對蕭德文所展現出的看重,京中連年味都淡了幾分。

京師中稍有些品級的文武大臣加一起,近千號人,無一人看好皇長孫,無他,太小了,再且,大部分人都有看好的皇子,乍然跑出一個新人來,豈不是說他們多年依附支持的功勞皆化為烏有?

京中人心惶惶,各有猜想,偏生陛下始終不曾松口。蕭德文前所未有地受了衆多目光注視,他既得意,又惶恐,牢牢記着衛秀的話,竭力挺直胸膛,表現得不驕不餒,不急不躁。如此,倒也有少數大臣逐漸轉變觀念,覺得這興許是個可造之材。

直到正旦大典,東海郡王着朝服站在皇帝身旁,出現在朝臣們眼前,大臣們既心驚,又有一種終于證實了的感覺。諸王氣得眼都紅了,相争多年,卻便宜了這個小畜生!諸王之中,誰能心服?

蕭德文何德何能,能居東宮?非但諸王,連許多大臣都是這樣以為,國賴長君,皇長孫未免太小了些,過了年,也才十一歲。可他的叔王們,都是年富力壯,兼之多年積累,手中勢力穩固,依靠利益、姻親諸多手段,與許多大臣結成了聯盟,這又豈是蕭德文可比的。

朝中一下子就亂了起來,憤怒者有之,懷疑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欲趁機先行依附者亦有之。

皇帝卻像絲毫不知,從容不迫的安排一件件事。大臣們想到的,他又如何想不到?他預備接下去就做兩件事,壯大皇長孫的聲威,與此同時,削弱諸王。因齊國那邊出了變動,原本二事,只好再添一件,囤兵。

練兵不是旬日可成的事,打仗也不是說打就打的,糧草、徭役、兵丁、兵械,還有可統千軍的将帥,皆不可少。皇帝讓王鲧去做這件事。王鲧之父是丞相,有王丞相在朝支應,許多事都會方便得多。

京中亂糟糟的,待到二月末,已有人準備上表請立東宮。

宗室是最為緊張的,說得小一些,這根本就是他們蕭氏的家事。大家想到濮陽,急匆匆地趕來,想要讓她出個頭,去問問陛下究竟怎麽想。

晉王極為惱恨,自三年前,他便不敢登濮陽之門,此次也厚着臉皮來了,坐在堂上,聽趙王義憤填膺:“陛下若立長孫,如何安置我等?我等皆體自陛下,也是蕭家血脈,難道便眼睜睜見辱于小兒?”

幾王吵吵嚷嚷的,無外乎要請濮陽出個頭。往日你不與兄長們親近,我們也不怪你,到了這個關頭,你總還是我們妹妹,總要替我們說句話吧。

濮陽心情很差,心愛的阿秀過了年後不見痊愈,反倒日益加重病情,她在家閉門不出,照顧驸馬,這些人卻亂哄哄地都趕了過來。

諸王也是病急亂投醫。皇帝積威甚重,誰也不敢拂逆,但争了十幾年的儲位,就這麽輕易讓出來,也是誰都不肯甘心的。

晉王冷眼看着他們喧嚷,忽然出聲道:“七娘如此氣定神閑,該不會早已得知要立太孫?”

殿中倏然一靜,衆人齊刷刷地望向濮陽。

濮陽神色猛地冷了下來,看着晉王冷冰冰地開口:“晉王兄這是何意?立儲之事,關系國本,對丞相尚且不肯明言,對我就肯了?晉王兄未免太高估了我!”

“那不如七娘上表,請封德文為王,出鎮地方。”晉王又道。

濮陽唇畔顯出一抹冷笑,代王心頭一跳,知道七娘這樣便是生氣了,他忙往後縮了縮,卻也希望濮陽答應下來,把蕭德文弄出京去。

“晉王兄好算計,陛下聖心獨斷,何人敢逆,晉王自己不敢觸怒陛下,倒指着我為諸位王兄火中取栗。”濮陽語氣冷硬起來。

代王都快哭了,縮了縮身子,又忍不住道:“七娘,你知道阿爹疼你,縱不答允,也不會責怪你的。”

荊王也是如此說話。

趙王道:“讓那小子得勢,咱們都沒活路了!七娘,阿兄唯此一請,陛下若生氣,我們四人合力保你。來日不論我們誰有幸……都不忘今日之恩!”

此言一出,餘下三人立即應和。

四人從來沒有如此志同道合過。他們固知濮陽前去,也是收效甚微,可這兩月來,能試的辦法他們都試了,趙王門下兩名禦史遭貶,晉王遭斥,代王系也有數名官員受挫,荊王禁足在家,直到前日才解禁。皇帝看似心意已決,越來越多的大臣開始動搖,再下去,這朝中,便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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