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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陛下驟然駕崩便好了。冊封東宮前,不止一王做此大逆不道之想。

但也僅是想而已。皇帝雖偶有小病, 總體來說還算康泰,要他溘然長逝, 怕是不易。東宮既立, 諸王處處受制,晉王百般無奈之下, 欲拖濮陽下水, 借以攪亂朝堂這潭渾水。他本是想驸馬重病,公主是沒心思來管朝中事的, 就算想管,只怕也力有不逮。

可誰知, 衛秀竟好了。晉王非但沒将如願,還白白損了不少人。濮陽不管他人,只瞅着他發難,他招架不過, 往其他三王處求援, 然而其他三王并不想幫他。

晉王大急, 與他們說:“眼下不只是七娘,七娘所倚仗的是陛下。看着是七娘沖我發難,其實源頭還是陛下。小兒東宮之位不穩,陛下為保他,必會繳我四人之械,收我四人之兵,遣我四人門徒。再不聯手扛過這一回,以後……我等還有以後麽?”

三王仍舊不為所動。一來,晉王為人奸猾,幫了他,到最後,恐怕還得被他反咬一口;二來,濮陽只與他過不去,他們若幫他,只怕一起被濮陽記恨,到時晉王撈不出來,他們也跟着泥足深陷。

三王都不是雄才偉略之人,晉王說的,他們也知道,但長久敵對,各自防範,想要輕易卸下猜忌,也是不能的。

晉王說幹了口舌,仍是無濟于事,憤怒之下,甩袖而去。趙王倒是受了他的啓發,想留荊王、代王再多說一會兒,聯絡聯絡感情,也好在朝上共同進退。可惜二王不敢信晉王,也不敢太信他,言語之間,俱是敷衍。

趙王聽得心煩,暫且息了拉攏的心思。

有晉王在前拉足仇恨,他們三人還好,還能喘口氣。

晉王回到府中,将自己關在書房中。他心中煩亂,不知如何皆此局,坐下來細細一算,半年來所折人手盡半,加上近日濮陽步步緊逼,他已是舉步維艱。

晉王十分懷疑,濮陽是要借此報三年前刺殺之仇。如果真是這樣,想要她收手恐怕不可能。

落井下石!果然奸猾!晉王越想越氣,又想大難臨頭,王兄王弟還計較過往那些許龃龉,不知團結對外,怒火更盛,廣袖一掃,将案上之物全部掃落。文書、筆墨都跌到地上,硯臺打翻,地板上留下一團漆黑的墨跡。

室中聲響驚人,室外仆婢出聲詢問。晉王發洩了一通,心氣平靜下來,斥退了下人,凝神思考如何破局。

東宮已立,陛下對太孫寄望甚厚,不會容他們威脅東宮儲位。現在過去不過半年,就已讓他束手無策,再過半年,這朝中可還有他說話的地方。東宮年幼,眼下還有大臣仍支持諸王,然日轉星移,太孫成長,儲位會越來越穩,到那時,還會有大臣肯擁戴他麽?

局勢越來越險,晉王冷靜下來,看得透徹。

太孫年幼,如今仍以進學讀書為要,不曾踏入過朝堂一步。大臣們有想讨好他的,都還找不着門路。畢竟皇帝尚在,太孫也要避險,沒有充分理由,哪敢随意召見朝臣。

濮陽确實可懼,但她不過女流,再威風也就這樣了。

大臣們都是迎風倒,誰得勢便向着誰,更不是關鍵。

細數下來,最阻礙他的,還是陛下。

晉王閉着雙眼,面上神情越來越冷,眉間有些顫動,顯出恐懼之色,然而恐懼只有剎那,片刻之後,便是決心已定的不容動搖。

倘若陛下駕崩……

這個念頭,他早就有過,只是不敢深想。一來,弑君并不那麽容易,二來,弑君之後如何脫罪也是難題,三來,即便脫罪,又如何得利?若是為他人做了嫁衣,悔且不及!

那時他不敢擔這風險,目下不同了。他已陷入進退維谷之境。只要陛下還在,就會繼續壓制他,等到東宮建立威信,他更加無地容身。

稍加權衡利弊,晉王很快就想通了。太孫已立,陛下驟崩,即位的唯有太孫。蕭德文才幾歲,他使喚得動朝臣麽?新君年幼且無威信,就能設法架空了他。到時趙王等人定會重新張揚,來與他争鬥,又有濮陽,也有勢力,或幫扶新君,或轉投其他三王,都不易對付。可再難,都好過眼下被壓制得動彈不得。

晉王本就沒什麽孝順之心,更不會去管血脈親情。他若有半點顧念親情,當年就不會刺殺濮陽了。

弑父殺君于他而言并沒什麽良心譴責,他只擔心能不能全身而退。

這是大事,走漏一絲風聲,便是滅頂之災。晉王不敢請幕僚來商議,只能自己冥思苦想,做出一個最為周密的計劃來。

等他将各個環節都想通,又入宮走動,把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時,已是深秋時節。

今年注定不平順,去年小災之後,人人都盼着風調雨順,能将災年所欠都補上,可惜天不遂人願,今年又是一個災年,且受災範圍比去年更廣,影響程度更深。皇帝年初還令王鲧練兵,撥出一大筆軍饷糧秣,積蓄多年的國庫,一下子有了捉襟見肘的跡象。

百姓餓肚子,就會對朝廷不滿,地方處理不好,便會有人聚衆生事,反抗朝廷。因而每到一朝末年,天下動亂,往往伴随天災。

朝中又為如何救災争吵,皇帝也不得不以民為先,暫且不去管諸王,與朝臣們商議救災事宜。

晉王正愁時間不夠,他還沒布置好,就被撸得一幹二淨,這次天災,算是幫了他大忙。他做出溫順的樣子,既不生事,也不生怨,還督促着門下致力救災,讓人以為他已認清現實,死了心,麻痹皇帝,也麻痹朝野。

外頭再亂,洛陽仍舊是繁華盛景。

衛秀一日好過一日,到深秋,已不必躺在榻上。濮陽忙着救災的事,抽不出時間來陪她,衛秀怡然自樂,坐于庭中,觀賞秋色。

秋意深深,帶着寒涼。她腿上披着絨毯,偶爾還咳兩聲,但已沒什麽大礙,只要安養即可。

躺了大半年,再平凡的景色,落入她眼中都是親切可愛。

公主忙于救災,許多事就顧不上,只好交與衛秀,衛秀很高興,不動動腦子,她都要鈍了。

此時長史便在與她禀事。

“陛下連日來單獨召見諸王,先見荊王、代王,後見晉王、趙王。”大家都猜測陛下是想逐個擊破。

“晉王受召後,便逐漸消沉,也管朝政,卻不鋒芒畢露了。趙王仍不甘心,荊王、代王與晉王一般。”如此一來,就将趙王顯出來了。

“今年災情嚴重,陛下恐生流民,诏令各州府加強守衛。”

長史一條一條地說下來。衛秀閉眼聽着,忽然打斷道:“晉王府與羽林、虎贲兩處可有往來?”

長史愣了一下,立即言辭清晰地回道:“沒有,往日是怎樣,現在還是怎樣,避嫌着呢。”

衛秀若有所思,長史見此,靜候在旁,不敢出聲。

想了一會兒,衛秀望向長史,長史俯首聽命。話語在舌尖轉了兩圈,還是咽了回去,只道:“諸王處仍不可松懈。用心盯着。”

長史拱手道:“是。”

衛秀一揮手,示意他退下了。

舉國上下都忙于赈災,卻不知有一大事在京中醞釀。

冬天某日清晨,恰逢休沐。

濮陽帶着人,商議明年春耕之事,各處受災州郡皆有安置,勉強控制住了災情。接着要忙的就是興徭役,建溝渠水利了,這些事也做了安排,希望明年春耕不誤。

衛秀在府中坐着,将近午時,雪停了。她換了衣衫,欲入宮見駕。

府中禀了濮陽,濮陽暫且脫不開身,便多派了些人跟着衛秀,又吩咐道:“說與驸馬,雪後道滑,路上小心。”

衛秀出門,除了公主府的人,一向還會帶她自己的人,此次她帶了嚴煥。

車駕入宮門,一路進去,沒有遇到什麽大臣,只有三五個宮人,這也是正常景象。荒災之後還有許多事亟待去做不假,但到休沐,大臣們還是需要稍作歇息,能勤勤勉勉,犧牲休沐來處理政事的人并不多。衛秀想到她家殿下,不禁顯出淡淡的驕傲來。

宮道上的積雪還來不及掃開,輪椅從上面滾過,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衛秀束發戴冠,着一襲缃色外袍,依舊是閑雲野鶴的裝扮,不過看着卻比平常莊重了幾分。

她一路打量四周。有一年不曾入宮,重重樓闕,道道宮牆,都似塗上一抹古舊的色彩,陌生了許多。倒是來往宮人,穿着新做的冬衣,映着白雪,顯得光鮮亮麗,為這座宮城點綴上不少亮色。

大魏正是勃勃進取之時,一個朝代的光輝才開始,朝中上下都在期待着将來的盛世圖景,宣德殿中的皇帝對此最為期待,接連兩年的災荒都未曾消磨他的雄心。

整個王朝像一輪初出海面的旭日,英姿勃發。這一點,從這座皇宮便能看出一二。

衛秀穿過皇城,入大內。

剛入大內,她便遇到往外走的晉王。

晉王很是謙和,笑着稱她妹夫,還問候了她的身體。衛秀自也客氣應對。

二人本不相熟,只寒暄了幾句,就擦肩而過。

衛秀随口與引路的內侍道:“晉王殿下來得真早。”

內侍笑道:“确實早,辰時便來了,與陛下說了許久的話。”

驸馬溫和随性,并不苛責宮人,說起話來,也不盛氣淩人,宮人們都很喜歡她。衛秀有意引他多說兩句,內侍沒有防備,自然就說下去了:“近來晉王殿下很得陛下歡心,他時常入宮,陛下每次都見,也不那麽橫眉豎眼了。”

“父子和睦是好事。”衛秀随口說了一句,又看着那內侍道,“陛下高興,你們做起事來也能順心些。”

“都是為陛下做事,有什麽順心不順心呢,忠心就對了。”那內侍也是圓滑。

衛秀一笑,看了身旁的嚴煥一眼,嚴煥取出一袋金錢,遞與那內侍:“冬日嚴寒,大人拿去沽兩酒喝。”

四下無人,內侍笑着接過,大大方方地收進袖袋:“您少入宮,怕是對宮中不熟,有什麽事,吩咐小的就是。”

衛秀一笑。

很快就到宣德殿,衛秀入宮,早有人報與皇帝。她剛到,便被召了進去。

皇帝看到她很高興,問道:“怎就你一人前來,七娘呢?”

衛秀行過禮,方回道:“殿下在府中與人商議春耕之事,抽不出空來,便只好臣一人前來。”

皇帝責怪道:“春耕還有兩三月,她怎就這樣急。”雖是責備的話,語氣卻很高興。

有宮婢入內來,将皇帝案上一只玉碗收了下去。衛秀瞥了一眼,碗底還有些許殘餘,應當是參湯。

“殿下說朝中忙碌,能多做點就多做點,她力薄,但也是對陛下的一番心意。”

皇帝笑道:“朕知道。”聽聞衛秀病愈,他早就想召見她,可惜實在太忙,只能擱置。

這下可好,她自己來了。皇帝從案上翻出一本奏疏,令窦回遞與衛秀,道:“這是王鲧囤兵的奏疏。你早說志在亂國,亂國可不能無兵。如何練兵,如何駐防,你可有什麽良策。”

衛秀腦海裏有一副輿圖,對國中各地地形都十分熟悉,她看過奏疏,提了兩條調度之策。皇帝聽得專心。衛秀才思敏捷,聽她話語,皇帝也被調動想出不少主意,二人便由一個說一個聽,變成相互探讨。

興致正濃,皇帝忽然變了臉色。

殿中站着不少宮人,窦回就在皇帝身側,這些人都是繞着皇帝打轉的,豈能沒警醒。窦回忙上前詢問。皇帝正要開口,腹部一陣劇痛襲來,一瞬間,連句話都沒力氣講,他額上汗珠暴起,唇上血色霎時間退了個幹淨。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窦回大驚,喊道:“快宣太醫!”

殿中頓時兵荒馬亂,衛秀扶着輪椅上前,抓住皇帝手腕探起脈來。

皇帝只覺得疼痛難忍,心肺五髒都如被攪碎了一般,感覺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腕,他擡頭去看,見是衛秀,他預感到什麽,腦子猛然間從劇痛中清醒。他一把抓住衛秀的手,拼盡了力氣,與她說道:“天下、天下傳與趙、趙王!”

衛秀的手被他死死拽住,仿佛骨頭都要被捏碎。聽到此言,她顧不上疼痛,只覺得眼皮跳動,驚心動魄。

皇帝憋着最後一口氣,額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衛秀,只等着她答應。衛秀看着他,什麽都沒說。

皇帝瞳仁緊縮,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眼中都是憤怒,他欲開口,然而像有什麽扼住他的咽喉,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皇帝眼睛越睜越大,死死盯着衛秀。

衛秀看着他,直到他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熄滅,方緩緩道:“臣領命。”

然而皇帝已經聽不到了,他死不瞑目。

衛秀看着他的遺容,神色平靜。

皇帝暴斃,從頭到尾,不過片刻,殿中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窦回跌坐在地,滿面驚愕,皇帝躺倒在他的禦座上,他雙目圓睜,面目扭曲,早已斷了氣。

衛秀又看了皇帝一眼,她像是靈魂出竅了一般,覺得一切都那麽不真實。然而只有瞬息,她便下令道:“閉門!一個都不許出去!”宮人們束手無策,聽人發令,慌亂之下,殿門緊合,誰都走不出去。

聽她當頭一喝,窦回乍然醒了過來,此時确實急需一個主事之人,他轉頭望向衛秀,這一看,他便驚住了。衛秀已來到他身旁,對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用唯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窦大人,當年的救命之恩,今日該償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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