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陸

日暮時分,騎馬的少年帶着小厮經過嚴府門外,緊閉的黑漆木門,光滑圓潤的鹿形門環,五步階梯邊蹲着的兩只石雕小獸,十年如一日的記憶,這裏每處都是夏付陽熟悉的。

嚴汐是失牯的獨居少女,夏付陽不能登門拜訪,他想象後院裏的嚴汐或許正在讀書的樣子,面露微笑。

雖然他們無法見面,來到這裏也讓夏付陽的心跳變快了,他留戀地從門前經過,一直走到街道盡頭的小河邊才停住下馬。

河水随着微風浮起漣漪,夏付陽從懷中拿出和體溫一樣暖的書信,交給小厮公平。

公平胸有成竹地咧嘴一笑,邁着略快的步子朝嚴府的方向去了。

夏付陽看着小厮走遠,輕嘆口氣轉過身,小河對岸的草叢裏伏着兩只彩毛的野鴨子,正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現的他。

夏付陽在落日下微微一笑,從地上拾起幾塊石頭,神情活潑地側手丢出去。石頭蹦跳着彈過水面,沉入水底,演出短暫的奇妙。小時候,囡囡怎麽也學不會這個,因此氣惱的可愛樣子留在夏付陽的心裏。

現在,他有把握能教會她了。

手中剩餘的石塊松松落下,夏付陽總是神采奕奕的雙眼裏流轉着清輝。随着長成褪去青稚,無論他身處何處都會躍然而出,猶如身負造物的厚愛,唯有綻放光彩方不負存在,而始終不變的是對嚴汐的惦念,夏付陽相信她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情。

不久,公平像離開時那樣快步回到河邊,告訴夏付陽:已經将信交給了阿順。

這兩年,因為夏付陽和嚴汐溝通不便,兩個小厮之間偶然形成了秘密的往來。每逢公平在嚴府外發出訊號,阿順就會應聲出來見他,交接的內容只是一封夏付陽的手書,或是幾本給嚴汐書籍。

夕陽下,少年牽着馬從嚴府門前離開了,愉快的笑容始終停留在他明朗的面容上。

沒有署名的信件,由阿順交到荷宣手中,荷宣心裏一喜,轉身進了內院。

嚴汐坐在卧房的窗前做針線,那是件貼身的明綠色肚兜,上面的一枝粉茉莉還沒繡完。聽見荷宣活潑的腳步聲越近,嚴汐将肚兜放進了衣匣裏。

“小姐!”

荷宣拖着長而脆的話音跳進來,笑眯眯的樣子全像才舔過一罐子蜜糖,藏着兩手在身後道:“我有一個好寶貝……”

嚴汐雙手疊在膝上,好奇地歪頭看着她,絲綸般光亮的長發垂落在身側,動人如畫。

荷宣跑動過的心撲撲跳着,慢慢拿出信後輕輕揚了揚。嚴汐卻沒有露出荷宣意想中的欣喜,長長的睫毛一垂,似被戲弄般地閉口不語,幹脆別過頭去。

荷宣撅撅嘴,悄悄走過去,“小姐,阿宣知道錯了。”

嚴汐擡起頭,也并不生氣,柔聲道:“這信原本不該收下,你們私傳進來後高興得手舞足蹈,嚴府的家訓何在?”

荷宣嚅嚅道:“奴婢,奴婢覺得夏公子是真正關心小姐的人,小姐不想知道夏公子的近況嗎?”

嚴汐沒有回答,目光中透露出矛盾的心情。荷宣似乎明白了什麽,只覺得心疼她家小姐,不知該拿這封信怎麽辦才好了。

這晚,王齊恩沒能見到嚴汐,嚴汐枯坐在燈下,對着未曾開啓的信件。

素白的封紙下,似乎有顆跳動的心。

汐月:

寫信是件不容易的事,師長同窗總說我是最才智敏銳的人,可我卻寫不好一封給你的信。才寫完這一句,我又傻笑着停了下來。

已經是很晚了,我還不想睡,總有你的影子在心裏揮散不去。這句話無疑輕浮,但我不想去掉,就是這樣的情形,讓我總寫不好一封給你的信。輕浮或饒舌,妄言或失禮,為什麽不能暢言心中所想,所有拘束我的理由都不及你,你不要不高興。

老師近來總贊賞我作的詩文別具一格,氣韻非凡,我便想起以前我們一起論詩的日子,你總嫌棄我字詞粗糙,不能耐心考量,比起誇獎我更喜歡你挑剔的诤言。你舊日的每句話,從某天開始,忽然都變得無比清晰,我才發現過去有多傻,全然不知其中的珍貴。

上次我與你說過嗎?新搬的學舍在彌雲山下,學舍後坡上的金桂已經開放,此時也能聞到馥郁的香氣。

我想,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來這裏,走過我走過的地方,看我曾喜歡的風景。如果意念能留下印記,沿途一定早已灑滿了你的名字。

囡囡,老師今日告訴我:有意舉薦我進首學研修。我很高興,那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我有信心為你做到最好。

思及此,如果我的牽挂太多,會不會讓你承受不安?如果希望你能夢見我,會不會讓你厭惡?

我想以你為王,惶恐稽首。

伊行。

嚴汐拿着信箋,臉頰和落紙的筆跡一樣滾燙如火,延化成了一個不眠之夜。

對王齊恩來說,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花期未失,在拂曉前濕潤的霧氣中,他再次來到那片林地裏。

清涼的霧氣游|行在天地間,填滿了所有的縫隙,王齊恩的臉在暗色中顯得更加蒼白,仿佛從地縫裏跳出來的一點精芒。

他找到了高大的金桂樹,攀着潮濕的枝桠折下芬芳的花枝,小心地不碰落花朵。

回到住處後,王齊恩來不及擦掉挂在臉上的霧水,坐下來将花枝削剪成完美的一束,最後細心地把它裹好,帶着它來到嚴府門外。

雖然相隔不遠,嚴府外這條寧靜體面的小街,王齊恩從沒有來過。黑暗給了他勇氣,嚴府那扇緊閉的黑漆木門,五步階梯邊蹲着的兩只石雕小獸,陌生又有點親切的感覺讓王齊恩很緊張。

他在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裏挂好了花束,手腳沉重卻毫無倦意,挑選在休沐這一日送花,是想親眼看到嚴汐是否喜歡?

清晨來臨時,王齊恩緊張的心情像第一次走進私塾,第一日邁進衙署,第一眼遇見她。

東牆那邊的嚴府裏,未開門前廚娘樊氏已經嗅到了不一樣的空氣。

初生嬰兒般清新的花束,正懸挂在黑漆門上的鹿首門環邊,甜蜜的氣息在街道裏跑動,像精靈在環手起舞。

樊氏屏着疑惑拉開門扇,見黑漆的門底上懸着一尺來長的白棉紙筒,裏面露出簇簇的桂花朵,黃燦燦,厚嘟嘟,像一滿捧小金粒那麽可人疼。

這麽細心裝點過的東西,應該是主子們的,樊氏心裏悟出了一點意思,左右看看無人後小心地把桂花取下來,關上了門。

樊氏站在後院門邊等荷宣,見她端着銅盆從屋裏出來,輕聲叫她過來,上交了花束如實一說。

荷宣接了花遣走樊氏,立刻想到這是夏公子送來的,除了他沒人會有這份心思和膽量。可是,再一想之前送信的事,荷宣不敢随便高興了。

她站着片刻靈機一動,丢下銅盆去找了只胖肚子白瓷花瓶,插好桂花擺在嚴汐卧房窗外的盆景臺子上。

那是個顯眼的位置,嚴汐從房裏一眼就能看見,她家小姐那麽聰慧,肯定會明白的。

荷宣笑着退到遠些的地方端詳兩眼,再去把花往薄霧般灑下來的晨光裏挪了挪,才滿意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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